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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迎中秋特别报道著名作家-任伊临
第一章
橘 乡 童 年
(1938年---1949年,一岁----十一岁)
我的童年是在故乡度过的。
我的故乡是浙江省黄岩县(今淑江市黄岩区)鼓屿乡十里舖村(今黄岩区南城街道)。
黄岩县土地不多,素有“七山一水两分田”的说法,但黄岩的山是青山,水是秀水,田是沃野。在这两分田的沃野上不仅盛产稻米,而且还盛产密橘,其中更以密橘闻名于世。黄岩县的密橘以澄江区的质量为优。我故乡十里舖村就属于澄江区鼓屿乡。十里舖村周围,随处可见橘园。橘树,春天开出白色小花,香气四溢;夏季结上绿色的青橘,碧绿可爱;秋天挂满橙黄色的密橘,果实诱人;冬季“经冬又绿林”,叶子不凋,满树碧绿,给大地增添了秀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爸爸在南京国民党政府外交部工作,每月往家寄生活费,再加家里有爷爷分下的几亩水稻田、橘园,和姆妈省吃俭用添置的几亩地,家庭有固定收入,生活过得还算殷实。
第一节、不知忧虑的萌童
(1938年---1943年)
一、名字的来历和回故乡
说起我名字的来历,不能不谈起当时国家、家庭一段不寻常的、带有国家仇、民族恨的经历。
抗战前,父亲在国民党南京政府外交部交际科工作,我的家随同父亲住在南京。据二姐回忆,当年住家的庭院里种有木香花,她和大姐及五个弟妹还经常在花架下学习、嬉耍,生活很安宁。但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日本侵略者的炮火轰击得粉碎。
1937年日本发动“七·七”卢沟桥事变,扩大侵略中国的战争。国民党南京政府实行不抵抗主义,节节败退。8月中上旬,日本侵略者又将矛头指向沪、宁。13日,日寇进攻上海,11月12日上海陷落。不久,日寇又把侵略锋芒直指南京。国民党南京政府面对国都的存亡,仍不思抵抗,准备逃跑,决定将中央政府西迁武汉、重庆。消息一经传开,南京居民惶惶不可终日,逃难者络绎不绝。此时,我们家已有十口人:父、母、保姆泾南(她虽然是保姆,因被我家雇用多年,带大了家里的全部孩子,全家都不把当外人,实际上已成了我们家的成员)、三个姐姐、四个哥哥,是个大家庭。
父亲在瑞士公使馆
如果举家随父西迁,行动很不方便,再加此时母亲又怀上了我,挺个大肚子,更给本已不便的行动增添了困难。父亲几经权
衡,最后还是决定让母亲携带泾南和七个子女回故乡——浙江省台州府黄岩县鼓屿乡十里舖村(现属南城街道)生活。
听说要搬离南京,几位姐姐、哥哥对住了七、八年的“家”还有割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二姐回忆说:“记得那时候学校已放了暑假,逃难的头天正值七夕,我坐在住了七、八年的房屋庭院木香花花架下,望着满天星斗,心中有说不明的情怀。”
国难临头,家事难挡。虽然姐姐、哥哥们不愿意离开南京,但七夕后的第二天,父亲还是雇了两辆汽车,带着家人离开南京,取道京(南京)杭(杭州)路,亲自将他们送到绍兴,托付给亲戚,请他把家人带回故乡。一切安排妥当后,父亲独自返回南京,随外交部人员西迁汉口,调到部次长办公室工作。
母亲含泪阔别父亲,带着泾南和七个子女回故乡。要回黄岩,
必得经过黄岩所属的台州府治所在地临海(当年黄岩县属台州府管辖),外婆家就住在这里,所以母亲决定途经临海时,先和家人在外婆家生活一段时间。
住在外婆家时,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当年,我们家的七个孩子和大舅家的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耍,有一天不知他(她)们为什么“心血来潮”,将三岁的东东哥哥扮成新娘,叫七岁的小姐姐(华姐)和年龄和她相仿的大舅的女儿恩珙姐姐当伴娘,分别站在东东哥哥两边。猫姐(二姐)抱着不到两岁的西西哥哥和其他几位哥哥、姐姐站在后边当傧相。这是保留下全家兄弟姐妹最全的一张相片。这张相片装在金色的一本书大小的相框中,1955年我到北师大上学时,把它从故乡带到北京,东东哥哥看到后要走了。遗憾的是“文革”中,不知什么原因被人当作“四旧”抄走了!我猜想是抄家的人看上了相框,不然一张孩子们的照片怎么可能是“四旧”?
贴红对联的房子是当年的外婆家 2017年拍摄
外婆住在临海紫阳街(现名,原叫大街)四顾巷十二号。有幸的是紫阳街区到2017年都没有拆建,仍保留原貌,让我能在近八十年后的2017年四月去拜访时,得以原汁原味地饱览了旧貌。它是一座二层砖瓦结构的四合院。大门开在四合院南面的青砖粉墙中,院子的东、西、北三面是二层瓦房。天井铺着青砖,东南角有一口水井,用圆桶形的花岗岩做护栏。外婆家住在院子的西北角。记得1945年夏天,我七岁时曾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时期,。那时我经常趴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位于外婆家东南方的金山,和建在山上的金山塔。这是后事,暂且不表。
1938年1月23日(农历12月22日),我在外婆家呱呱坠地。这年是农历丁丑年,是十二生肖中的“牛”年,说来也巧,母亲和她的弟、妹家在这一年先后生下了三个同属“牛”的儿子,外婆及其家人把我们这三个表兄弟合称“三牛”。但生孩子的时间,姐、弟、妹的顺序却倒了个个儿。最小的妹妹―――小姨的儿子生得最早,叫国强,是大牛。老二的妻子―――大舅妈生下的儿子是老二,叫恩铨,是二牛。他俩的大姐―――我的母亲生得最晚,等生我的时候,牛尾巴已经甩到1938年了,反而成了小牛。姆妈将我出生的消息电告父亲,让他取名。父亲根据家谱排行的辈份和出生地,将我取名为“伊临”。“伊”是代表下洋山任氏三十代的辈份,“临”是出生地临海的简称。
我出生不久,故乡送来祖父任植生(字,名尚岐)去世的消息。
童年时,我曾听奶奶说起爷爷去世的情况。她告诉我:当地风俗,老百姓“清明节”要吃“青团”(也叫“青腌yan”)。它是采摘长在野地上“芜青”的叶子,揉碎后和糯米粉搅拌在一起,中间嵌上肉菹(zu,切碎的肉)或豆沙馅,做成元宵一样的食品。奶奶说,爷爷喜欢吃这种食品。所以这年“清明节”时,她就按当地习惯做了“青腌”。爷爷吃得十分开心,没想到因年龄大,吞咽机能衰退,带有粘性的“青腌”竟堵在爷爷的咽喉(嗓子)中下不去。这种现象在今天的医疗条件下很容易治疗,但在八十多年前的农村却成了难题。任凭奶奶怎么想办法,卡在爷爷嗓子眼上的“青腌”就是下不去。本 来 身 体 还 硬 朗 的爷爷硬是被活活地憋死。讲 到 这 儿 ,奶奶悲痛万分。她说她只好含着眼泪请人将死讯分送给三个都不在家乡的儿子、儿媳,将灵柩暂时停放故居,等他们回来再作处理。
姆妈是长房媳妇,接到公公去世的消息,立即发电报给在汉口工作的父亲。父亲本来准备回家奔丧,但这时抗日战事正酣,部领导再三劝慰父亲,说自古忠孝难双全,要他以抗战大局为重,移孝作忠。父亲虽然对祖父、母感情深厚,很想回故乡奔丧和看望祖母,但迫于形势,也只好作罢。并给母亲回电,要她马上赶回十里舖。
母亲接到回电,立即打点行装,抱着襁褓中的我,带着泾南和其他七个子女离开外婆家,回到了故乡。
讲到回家的情况,奶奶对趴在她膝盖上听讲的我,用两手比划着说:“那时候,你姆妈(我们把妈妈叫“姆妈”)抱着你回家,你还只有连槌掸(黄岩土活,即棒槌)这么大。”听得我直乐。这就是我在奶奶心目中的第一印像,也是我从奶奶嘴中了解到我童年最初的形象。
从我家后门往东看“方山”1985年摄
二、故乡十里舖
我回到故乡了!
我在故乡十里舖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比起我八十多年漫长的生崖,不算长,但故乡情怀却一直深深地烙在脑际,经常浮现,挥之难去。故乡,魂牵梦萦的故乡!
十里舖是鼓屿(也叫土屿)乡管辖下的一个村。它北有黄岩县城,东北有一座名为“方山”的高山,东是药山村,南是下洋山村,西有鼓屿乡(也叫土屿)在药山和十里舖之间还有一高、一低的两座山,高的叫西山(我们小时叫它“西山头”),低的叫乌龟屿山,这两座山是方山的支脉,是十里舖的一部份。
“十里舖”顾名思义是指该村原是离黄岩县城十华里(实为4·5公里) 的驿站,即传递公文和信件的地方。“舖”字,《辞源》中明确解释“宋代称邮递驿站为舖。元代其制更为严密,州县凡几十里一舖。大事遣使驰驿,小事文书由舖吏传送。明清因之。今地名中十里舖、二十里舖即其遗迹”。佐之以《元史·兵志四》,该书说“元制,设急递舖,以达四方文书之往来”,可见“舖”即是驿站。所以“十里舖”,是指该村是在黄岩县城南面十里驿站(黄岩话叫“路廊”)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不过到我儿童时代,村子里已没有一点驿站的痕迹,但却有一条用石板铺设的大路穿村而过,把县城和路桥镇(现为路桥市)联在一起。大路东面有一条被老百姓称作“长大河”(现叫官河)的河流和它平行。村子东西窄,南北长,建在长大河西面,大路两边。从村子的地理位置分析,十里舖村确属交通要道,由此还可见到驿站的影子。
十里舖村在我童年时代划分为上、中、下三个“保”。“保”是国民党统治时期,县、乡以下基层行政组织制度。它的基本组织是十人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三个“保”说明当年十里舖村建制之初居住有三百多人,但我童年时,村里的人口早已超过这个数字,可村里的建制仍没有变。我记忆中童年时村里的三个“保”是以河流划分的。从黄岩县城穿村而过大路的中段,有一条从西流过来的土屿河,在它和“长大河”(今称南官河)的交叉处有一座石桥横跨在土屿河上,石桥北面部分的村叫“上保”,南面部分叫“中保”。“中保”往南不到一华里处也有一条河(名称记不起来)流入“长大河”,这条记不起名称的河的南面部分是“下保” 。“中保”,从石桥所在地的路西“斗门殿”(现名“斗门
宫”道观)和路东“四头鲜”糕饼店开始,到“下保”至,因其道路两边还有几家糕饼店、酱油醋店、杂货舖一类小门脸的店舖和电信局,加上每旬逢三、六、九三天的早晨、上午,在“斗门殿”和“四头鲜”糕饼店之间的路边,都会摆有买蔬菜、鱼、肉等食物小摊贩的集市,所以村民叫它为十里舖街。我家在十里舖街中部的最西面。从“斗门殿”往南,走不到一华里,在街东有一座电信局,它的南面有一片空地,过空地可以见到“长大河”上有座用石板建造(现已改为水泥建造)的“梁家桥”,桥的西端,正对着十里舖街处有一条狭长的弄堂。进了弄堂,一直往西,到了“梁家池”(此池现已填掉),可看到池塘西南端有一溜砖墙,沿砖墙向南,走不多远,在它的右手面可看到大片开阔地。听说这片开阔地是宅基地,原来盖有房子,后被大火烧毁,主人没有“手力”(经济力量)重新修盖,就留下了。在这片开阔地的东南角还留有一座青石条搭建的高大门框,在门框北端,开阔地东面,有一溜半人高的砖墙遗址和它相连,证明这个传闻是真实的。开阔地的北面有一座四合院,院子由石板、木板,青砖、青瓦盖的二层楼房组成,我家就在这座四合院的西北角。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就在这座四合院中度过。
十里舖街。1985年摄
四合院周边的环境十分优美,它带给我童年无穷的乐趣,只要提起童年和青少年,它就会清晰地浮现脑海。四合院由前厅、正房、后屋和东西厢房组成,是座形同“口”字的大宅院。“口”字中间是石板铺砌、有四十米见方的大天井,东西厢房外也各有一个南北狭长的小天井。西边小天井的东边是二层楼,西边是平房。楼房是卧室,平房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我家所在的小天井由一座隔墙将它分为两部分,南边的小,呈四方形,北边的大,呈长方形。大、小天井隔墙的北面,紧挨着隔墙处有一个石坂砌的花坛,花坛靠墙处放着一块形如狮子的大石块,大石块前的坛土中栽种有葱兰,春、夏季节,开放出淡红色、逗人喜欢的花朵。大天井中部也用石板砌成一个花坛,里面种有方竹——竹杆方的竹子。花坛东北边地上,有一个方形的阴沟入口,是倒脏水的地方。沟口的西边有一个洗衣台子,家里经常将大木盒放在上面洗洗涮涮。
我家大天井示意图
四合院四角都住有不同姓氏的住家户,这些住家户的姓和人数也不固定,是个变数。最早住着三户人家:东面住着姓於的一家,西面住有姓陈的和我们家。姓陈的住南边,我家住北边。我们家人数变化的情况将在下文叙述。於家有十人,常年住有八人。有我们叫大叔、大婶的两位长辈,是他们家的主人。他俩有有三个儿子,依次叫叫松哥、岳哥、三哥,三个女儿,依次叫佩珍、佩玉、佩瑶。松哥在海门一所小学当校长,岳哥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军医,两人常年不在家,所以实际住有六人。但松哥的妻子佩芬,大儿子力军和他们住一起,所以说於家常住人口有八人也不错。於家的小女儿佩瑶,比我大三岁,侄子力军,比我少五岁,我童年常和她(他)俩一起玩耍。陈家住有一位年龄比我奶奶还大的老太太。於家和陈家的住房户,以后也有变化,於家将南房先后出租给姓林和姓蔡的两家。林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叫云根。蔡家有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分别叫学根、娃儿。这两家的男孩年龄都比我小,我在童年、青少年时常和他们一起玩。陈家也将部分房子出租给两位姓梁的人家。他们两家的子女共七位, 名字分别叫雄德、菊卿、梅卿、雄登和文卿、文义、文志(三位是女孩, 四位是男孩), 七人中除雄德比我大外,其他六位都比我小一、两岁到十岁左右,童年、青少年时代,我和他们也常在一起玩耍。
故居大门口,有窗的楼为南楼 1985年摄
大宅院有一座三开间的大门,两座后门。大宅院前后门外的地上,种有不同品种的橘树,果树和蔬菜,景色宜人。
三开间的大门朝南,外面是上文提过的大片空地,空地中间用一溜不足一人高的青砖墙将它分为两部分,北半拉的大部分是於家的,小部分是我家的,南半拉全是一位住在“王大池”(水池的名称)东端姓陈,我们称为“小大(念“度”)人”家的。於家的是菜地和橘园。菜地里随着季节的不同,种有白菜、茄子、冬瓜、南瓜、丝瓜等蔬菜。橘园中种有早橘(成熟时间较早,不太甜的橘子)、本地早(成熟时间较晚,比较甜的橘子)。我们家的小块土地在於家菜地西北角,靠近大门处,不种东西,是夏秋时用来晒谷子的“坪场“。“小大(念“度”)人”家的空地,是用砖墙围着的园子,因园子西边曾经种过“花红”(童年时已改种李树),我们称为“花红园里”,它的东边是“坪场“,“坪场”东边有一溜砖瓦平房和一棵梅树,一棵朴树(我们小时叫它“蒴(shuo)朴树”),它的西边是果园,果园西种有一溜竹子和野玫瑰,用来当院墙。於家菜地的东面还有一条上文提过的半人高的断垣残壁,旁边栽种着一人高的 “毛头篱”(木槿)。在这块菜地上,春末到秋尽鲜花不断,“毛头篱”开着紫白颜色的花,丝瓜开着黄色的花,冬瓜开着白色的花,茄子开着黑紫色的花,墙上的“夜饭红“(也叫“夜饭花”,学名“紫茉莉”)到黄昏后开着小喇叭状的深红色花朵,这些花朵将大门口的园地打扮得姹紫嫣红,五彩缤纷。
大宅院有两座后门,一座朝西,一座朝东。这两座后门之间和房屋北边有一片园子。园子的东半拉是於家的,西半拉是我们家的。
我们家的园子又分两部分:西边紧挨西墙的一长溜,从南向
北依次种有竹子、蜡梅、紫荆、白色杜鹃花、桂花、绣球花,是我家三叔的后花园; 东边南半拉, 和住房之间隔有一条石头路,
路北是奶奶和三叔家共有的菜园和橘园。菜地上种着时令蔬菜,橘园里种有早橘、本地早、莳橘(即金钱蜜橘)。三叔后花园西边有一座高墙,在蜡梅树和桂花之间的高墙中开有一座走出西围墙的后门(我们称“后门头”),“后门头”外有一处略呈方形的橘园,种的橘子除了上文谈的三种品种外,还有抱子橘(橙子)、朱红(皮红色,有点酸味)和金弹(金柑)等品种。这是三叔和我家共有的产业,橘园南面有我家的两亩水稻田。橘园的西面、北面有大片别人家的水稻田和橘园。春分后,稻田里插上了稻秧,满眼碧绿。橘树盛开着白色小花,清香扑鼻。秋季,稻子和橘子成熟时,金黄的稻浪随风翻滚,黄色或橙红的橘子挂满墨绿色的树梢,景色优美。苏轼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是对橘乡美景的最好写照。
故居通往梁家池的小路
奶奶和三叔住房北面的墙根下,有一条由西往东用石头铺砌的路, 走过奶奶、三叔住房的窗子,是於家的后院, 院西种着橘树, 院东种着桃树。橘园和桃树间,有一个於、任两家户共用,用花岗岩做的大石臼。桃树的东边、北面都是青砖砌的围墙。於家在东围墙中也开有院门,出门不到两米,便是上文提到的“梁家池”。在於家院门外和“梁家池”池岸间还有一小块地,南面种有两株橘树,北面种着一棵葡萄,正对院门处铺着伸进“梁家池”的阶梯形石板,我们叫它“水埠头”,是公用洗衣、洗菜的地方。“梁家池”是一口狭长的池塘,有三亩大小,东西狭,南北长,池塘的北边较大,我们叫它为“大头”, 南边较小,我们叫它为“小头”。童年时,我常听人说“大头”水深,淹死过人,有“水鬼”,它要抓人垫背,所以不常去,也不敢去。“梁家池”碧波荡漾,青少年时代,在夏秋季节,我和小哥哥西西及邻居家的孩子,常在池里游泳,暑假期间,做完作业后, 堂兄伊河还会带我俩或到池里钓鱼、或在池岸的石缝中抓虾(现已填掉,变成了瓦砾场)。
梁家池 1985年摄
故居大门的门厅铺有方形的青砖,大天井周边阶台上铺有长方形的石板。这两处和四合院周边的菜园、橘园、稻田、池塘、竹林和野草丛生的墙根、竹林边都是我童年和邻居孩子们玩耍的场所和嬉戏的乐园。
十里舖村是丘陵地中的一小块平地,土地平旷,田畴相望,橘园、稻田相属,阡陌交通,不仅是鱼米之乡,还盛产不同品种的橘子,是名副其实的橘乡。走出我家的后门头,举目远眺,在大片稻田之中镶嵌着许多块橘园。秋天橘熟时,家家都挑着装满橘子的脚箩(竹编的箩筐)回家,卖掉后成为家庭主要收入之一。
十里舖村环境优美,周边山脉蜿蜒,重峦叠岗,青葱苍翠。站在后门头外的橘园边,向东可以看见一公里开外的方山、西山头、乌龟屿山,向南可看见下洋山,向西,近可看见不太高的土屿山和委羽山,远可看见高耸蓝天,有“橘乡小雁荡”之称的松岩山(《黄岩故事》中称岱石山),和耸立山颠的石大人。当年十里舖村,周围群山苍翠;村内稻田碧绿,树木繁茂,花草丛生, 空气新鲜。我家周边的天地广袤,既无空气污染之说,更无现代车马之忧,可谓海阔任鱼跃,天空任鸟飞,是我童年的天堂。
松岩山上的石大人
三、祖藉、全家人数和住房
我的故乡虽然在十里舖村,但听奶奶说,它不是我家的祖籍。我家的祖籍在那儿?它又是怎样搬到十里舖的?
童年时,奶奶多次领我到后门头外的橘园里,站在橘园南面橘树下,指着前方一座葱茏碧绿的山丘对我说:“我们的老屋里(老家)在那儿。”我两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越过大片绿色的稻田和其间的橘园,看到前方有一长溜起伏的丘陵,问:“那儿叫什么名字?”奶奶回答:那座山下有一个村子,叫“下洋山”,离十里舖有三里多路 (可惜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去过下洋山,也不知那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座村落)。奶奶说后又颇感自豪地告诉我,
你爷爷家祖祖辈辈在那儿种田,到了太公辈,你爷爷和他的几个兄弟仍然种田,可你爷爷就是拿不惯锄头。太公见你爷爷长得文质彬彬,聪明、爱读书,只好倾全家之力,供他上私塾,后来你爷爷还真的考中了秀才。在那年代,种田人家出了秀才,可是件了不起的大喜事。从这以后,你爷爷就离开了下洋山,当了坐馆的教书先生。光绪皇帝后,搞维新,废科举,设立学堂,他又到海门、新桥馆等地当过学监。接下来她又说,你爷爷和下洋山东北面药山岙里人结婚,就搬到那儿住,你的爸爸就出生在那儿。我从二姐任婉筠写的《我的父亲》中见到她描绘药山住房的情况,说那儿住房的条件很差,院墙是用乱石围成的,院子里满是大小不等的小石头。奶奶说,你父亲小时候常趴在乱石墙的墙缺上看望他外婆家。你爷爷在药山岙的邻舍也都是种田人,院里院外全养着鸡鸭,跑着猪。你爷爷嫌那儿住房差,省吃俭用,节攒下一笔钱,买了十里舖街西边梁家的房子。你爷爷买的房子在梁家四合院西北角,统共十多间房子,它就是我们今天住的地方。十里舖的东面虽然有和药山岙相连的西山头,可是它西、南、北三面全是稻田、橘园,地势比药山岙平坦,物产也比药山岙丰富。药山岙老百姓穷,十里舖老百姓富。
听到这儿,我仰起小脑袋问:“奶奶,你回过药山岙的老家吗?”听到我的问题,奶奶不说话了,沉思一会说:“我不是药山岙人,对你也讲勿利清(清楚),小孩子家家,莫问了。”以前,奶奶对我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这会儿为什么避而不答?长大后才知道:我的亲奶奶病死了,这位是后奶奶。老家说隔代无亲疏,确实如此,就是知道情况后,我也从不把现在的奶奶当后奶奶,从情感上一直认她是亲奶奶。
我从奶奶讲述中,了解到祖藉、搬到故乡十里舖的原因和当时住在十里舖全家人的大致情况。
爷爷搬到十里舖。全家有祖父母,父亲、二叔、三叔、大姑、
二姑等。全家当时确切的人数,奶奶没有和我说过,童年的我也不关心,不去问,所以也说不清楚,但我父亲这代有兄弟三人,这是确切的。
我这一大家住在十里舖的人数是个变数。不同时期的人数是不同的。我只知道童年时,十里舖老家最盛旺时住有四部份二十人。四部份是:奶奶;我们家;二叔家;三叔家。二十人是:奶奶家一人;我们家八人;二叔兆莘,早夭,家里只有宛秋姐姐一人;三叔家十人,三叔家的具体人数和情况是:三叔尹莘、三婶陈秋华,堂兄伊钟(号亚平)、伊毓(号小平)、伊河、伊岳,堂姐宛芬,堂妹宛蕙,堂弟伊璜, 伊琪(小名玉醭)。三叔爱喝酒,新中国成立前夕,辞去工作,卖掉田地,在家成天喝酒。我小时曾听姆妈劝说三婶:“秋华,你应当劝劝三弟,不能老这么喝, 喝坏了身子不上算。”但没有劝住,因此家道败落,为谋生,留下堂兄伊河看家,其余全去了江苏戚墅堰,堂兄伊钟工作的地方。堂姐宛秋这时也由我母亲介绍,出嫁到临海在电报局工作的一家当媳妇。所以新中国成立前夕,老宅只住有我们一家八人和奶奶,共九人。
“小楼”外貌,中学时代我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
我家住在十里舖老家的八人, 也不固定。1938年春天,姆 妈 回 来 奔 丧 时 有十人。1938初夏,日侵略军在攻陷南京后的半年,又将矛头西移。国民政府命令外交部撤销汉口的部次长办公室,全部搬到重庆工作。父亲借此机会请假回故乡叩拜停放在家里爷爷的灵柩,并在1939年春天把老人家的遗骸安葬到十里铺村的南面,一个叫鱼沉村的山下,此时我们全家有十一人。安葬了爷爷后,爸爸为谋生,又把全家带到上海,到当时法国在上海最大的国际通讯社——哈瓦斯通讯社工作。此时,我家在十里舖没有人居住。爸爸工作期间和家人一起租住在法租界吕宋路(现名连云路)一座石库门的房子里。因当时日寇已占领上海,为逃避日寇暴行,很多老百姓都搬到法租界居住。石库门住房四周环境嘈杂,严重影响父亲休息,工作几个月后,他病倒了。不得已只好辞去工作,在这一年秋天,又带着全家再次返回故里——十里舖疗养。此时,我们家在十里舖有十一人。一年后的1940年,父亲接受中国驻瑞士公使胡世泽邀请,同意去瑞士公使馆当一等秘书。他外出时带着大姐、二姐去上海震旦大学念书,让姆妈和大哥(我叫他为三哥)、二哥(我叫他为四哥)、三姐(我叫她为华姐)、三哥(我叫他为东东)、四哥(我叫他为西西)和我及泾南留在故乡,此时,我们家在十里舖有八人。1947年,三哥考到上海震旦大学学习,家里有七人。1949年后,华姐考入济南白求恩医学院学习,四哥和东东哥哥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家里只留有四人。1950年姆妈去杭州,将西西哥哥和我托付给奶奶和泾南,奶奶为照顾西西哥哥和我小兄弟俩,和我们三人住在一起,我家仍有四人。1955年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 家里只有奶奶、泾南和西西 哥哥三人。1957年,哥哥西西去杭州,家里只留泾南和奶奶两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独守空房,都不知怎么生活的?!写到这儿,悲凉之情从心底由然而生!!
童年时,家居十里舖的八人中,我接触最多的是二位小哥哥:东东和西西,其中尤以西西最多,所以我俩的感情最深。
老宅有几间房子,我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我们家住在四合院的西北角。进门有一个四方的厅堂。厅堂的北墙上方挂着爷爷和奶奶的遗像,爷爷的是半身画像, 第一位奶奶的是全身放大的相片。遗像下放着一张八仙桌(即四方形的木头桌),两边各放一张靠背椅。厅堂实际是过厅,四面有五扇门和一个楼梯。过厅东面有两扇门:一扇在过厅东南角,是我们任家的房门,一扇紧挨着房门,在它的北面,是三叔家的房门,进去有三间房子,住着三叔全家人。过厅的北面有一扇门,进去是一间北屋,住着奶奶。奶奶房门的对面,过厅西南角,楼梯的左边,有一扇门,进去是堂姐宛秋的住房(我们叫二间)。过厅西面,楼梯的右边有一扇门,进去是一小间狭长的过厅,我们叫“楼梯间”,它有三扇门,一扇是紧按着楼梯的东门,是进“楼梯间”的门,一扇在东门的右手边,进去是三叔家的厨房。一扇是和东门相对的西门,出去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西边有一溜平房,北面一间是放柴火的柴房(我们叫柴间),紧挨柴间的是奶奶的厨房。在奶奶厨房的南边有四间房子,是我们家的,分别是“镬灶间”(即厨房)、水缸间(放着一高一低的两口大水缸,高的接近一人高)、饭厅、放柴火的房子。在过厅西面,“楼梯间”东门和“二间”门之间有一座楼梯,上了楼梯,北面的楼房没有墙壁相隔,只在东北角放着一张宽宽大大的,我们称为“半间床”的大木床,其它地方全空着,也没有住人,显得十分空旷,说不清是那一家的。它的西北角有一扇门,进去有一扇圆形的、我们称为“卷洞门”的房间。这间房子横在小天井北端,三面开窗,我们叫它为“小楼”, 是二叔家的房产,二叔仙逝,秋姐出嫁后,它一直空着,我上初三后,一人搬进去住,它成了我的住房。上了楼梯,在它的左手边有一扇门,进去有三间连接一起的房子,分别是谷仓、住房。这是童年时代,姆妈、西西哥哥和我住的房间。这间房子的北边是谷仓,谷仓的外面是过道, 南边也是谷仓和过道。这间住房是木结构的房子,除了顶棚用竹席铺设外,其余全是木板做的木板墙、木板窗、木地板。房间东西两面的窗子是双层的, 外层是木板,里层镶嵌着玻璃。
姆妈、西西哥哥和我住的房间里有床、桌子和玻璃书柜。床有两张,各放在东、西窗下。东面的一张挂着蚊帐,是姆妈、西西哥哥和我睡的。西面的一张是沙发床,不睡人。在两张床之间、紧挨南墙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桌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不插花的大花瓶,一尊蓝白相间的弥勒佛塑像,一盆种有草本万年青的磁花盒。房子里还有两个玻璃书柜,它紧挨着北墙,放在房门的左边。这些家俱把住房塞得满满当当的,留下的活动空间比较小。
我的童年和上初级小学时就生活在这间房子里。
四、父母亲和姐姐、哥哥
我家十一人的情况如何?
我童年记忆中大致情况是,爸爸在外工作、挣钱,大姐、二姐在上海震旦大学读书,我和他们三人基本没有见过面,他们的情况是我从奶奶、姆妈、和保姆泾南的讲述中了解,在照片中看到的。其他七人都和我一起,在故乡学习和生活。
姆妈的住房中有一张爸爸的相片(见第5页),他长方脸,留西发(那时,十里舖男子都推光头,把留头发叫西发),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坐在鲜花丛中,背景是一座二层的“洋房”(当时十里舖对砖瓦结构房屋的称呼)。姆妈指着相片告诉我,这张相片是你爸从瑞士寄回来的, 他在瑞士公使馆做“外交官”。奶奶告诉我,听你爷爷说,“大老爷”(因为奶奶是爷爷的续弦,我爸爸不是她亲生儿子,又在政府谋事,所以称呼他为“大老爷”)从小跟你爷爷念书,很聪明,十四岁时,就送到上海震旦大学读书,毕业后当了大官,在外面挣大钱。奶奶、姆妈和保姆泾南都把爸爸讲成一个完人,好得不得了,在我幼小心灵中树立起至高无上的权威。
从奶奶嘴中我还知道我有两个母亲,第一个母亲的名字叫曹雪梅,是路桥区(现台州市路桥区)卖芝桥人,没有文化,她在北京生了大姐、二姐、大哥,在南京生了二哥(我们按排行叫大哥为三哥、二哥为四哥),四个孩子,民国十八年(1929年),在老家生病去世。我的母亲是临海人,知书识礼,是在第一个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1930年)过门的,包括我在内,后面的四个孩子都是她生的。在这四个孩子中除我生在外婆家外,其他三个都生在南京。她还告诉我,“大老爷”在南京做大官,生活不错,上、下班都有小汽车接送。这点,从华姐的讲述中也得到佐证。一次华姐对我讲述童年挨打的情况时说:“姆妈平时脾气不错,但把她惹急了,也会打人。那次在外婆家生你时,要我去上小学,我还想着家住南京的情况,要姆妈用小汽车送我。不管姆妈怎么解释,我硬是不听,闹着非要坐小汽车,这可把姆妈惹急了, 要拿扫帚把揍我,吓得我只好老老实实步行去了学校。”华姐的话证实爸爸在南京外交部是坐小汽车上班的。那时故乡根本没有见过汽车,甭说小汽车(即卧车)了。在故乡,把坐小汽车上下班看做是“威风凛凛”做了大官的待遇。所以奶奶叫我爸为“大老爷”,不仅因为他是爷爷的长子,还因为他是大官。
我是家里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上面有三个姐姐,四个哥哥。大姐叫任婉萍,二姐叫任婉筠,大哥叫任伊铨(我们叫他“三哥”),二哥叫任伊叙(我们叫他“四哥”),三姐叫任宛华(我叫她华姐),三哥叫任伊权(我叫他东东),四哥叫任伊衡(我叫他西西)。大姐和二姐在抗战胜利前,我只在襁褓中和她俩见过面,童年时只知她俩在上海读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印象。三哥虽然在故乡和我生活过八年,但因年龄相差十三岁,加上他在1947年,就考上震旦大学法学院,离开了故乡,留给我的印象不深,我只记得他身体健康,身强力壮,夏天在老家前门南边的“王大(念度)池”游泳时,可以从小头到大头,游两个来回,被我们叫做“同盟军”,其它印象就没有了。四哥、华姐、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和我接触比较多,其中接触最多,感情最深的是西西哥哥,他们的情况将在以下相关章节分别叙述。
写到这儿,我要慎重申明一点的是,虽然奶奶在我童年时对我讲过,我有前后两位母亲,各生有四个孩子,但姆妈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我也从没有将哥哥姐姐七人做过前、后区分,他们对待我们也没有前、后之别。八个兄弟姐妹相互都一视同仁,不分嫡庶。我和他(她)们关系的深、浅,纯粹是由生活接触多寡造成的。
五、田园式生活
童年,我和姆妈、保姆泾南、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十里舖过着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田园式生活。
那时, 我们家除了上文提到的稻田、橘园外,还有三处地产。一处在下文将要讲到的“筲箕箧”北岸,奶奶稻田旁边的稻田。另一处在这丘稻田的北面,紧挨着土屿河南岸的一块狭长的橘园。第三处是从奶奶稻田旁边的这丘稻田向西走,没多远,还有一处面积较大的橘园。这片橘园里的橘树因种下的时间不长,长得不高,大部份只有一人高,我们把它叫“小橘园”。我家每年除了这三处稻田、橘园的固定收入外,主要生活来源还是靠爸爸定期往家寄的薪水(那时候把工资叫“薪水”)。我之所以知道爸爸定期往家里寄钱,是因为姆妈名字叫“任朱孟钧”,而文化程度不高的邮差(今天叫邮递员)几乎每次送信时都会把“钧”字,念为“钓”字。只要爸爸寄钱来,邮递员送汇款单时,就会站在大天井里高声呼叫“任朱孟钓,任朱孟钓:寄钱来了!”我们听到后笑话他,说他是“白字先生”。由于有这两项固定收入,所以家庭经济比较殷实,超过村里普通村民的生活水平,吃穿都不用发愁。
童年时,吃的饭菜、烧的柴火、穿的衣服、点的灯等,大多靠自家生产,从集市买回的是少数。
吃的饭菜是家里种的、做的。做饭的大米,是自家稻田里种的稻谷。吃的蔬菜,除了猪肉、猪油、绿豆芽、笋子和黄花鱼、墨斗鱼、带鱼、白鱼、苍鱼、白蟹(海螃蟹)等海产品需要在每旬三、六、九集市时,到十里舖街的菜摊上买外,其它时令蔬菜绝大部分都是自家种的,尤其到秋末、初冬,晚稻割了,稻田休耕时,家里就请来短工“大奂哥”、“小奂哥” (兄弟俩)或下洋山的远房堂兄“福地哥” ,在稻田里犁出几垄地,种上花芥菜(北方叫雪里蕻)、芥菜、大头菜、菜头(白萝卜),长大后可随时食用,所以冬季吃的青菜反而比夏季多。这几种蔬菜中的芥菜,菜叶大,叶面多皱纹,叶脉显著,从叶面看,近似当年有一种叫“泡泡纱”的布。我记忆中,芥菜长大后,泾南和奶奶经常到菜地里剥几瓣叶子来,拿到梁家池,蹲在水埠头,清洗干净,再拿回厨房,切出来,炒成菜。吃这种现剥、现炒的菜,味特别新鲜。年节时,还在炒好的芥菜中,放上年糕条,等开锅后,搅拌均匀,盛出来,每人一碗,就是一顿饭。大头菜拔出来,洗净,煮熟吃。菜头可切成萝卜条腌着吃,也可刨成萝卜丝晒干,蒸着吃。花芥菜大多是用来做咸菜,等它成长后,一次性拔出,洗干净,放进高水缸中,放一层,撒一次盐,放一层,撒一次盐。放上几层后,还要人上去踩,做起来很费劲。家里每年都要腌一大缸,放着吃半年。除腌咸菜外,春夏时还要做其它的菜: 春天,春笋下来后,家里趁便宜,买来一大堆,切成片,煮熟后,晒干,做成笋干。或者将笋切成小方块,和黄豆拌在一起,煮熟、晒干,做成笋豆。除用上述这些干菜外,还有一种是把芋头梗子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煮熟晒成芋头梗干。春末、夏初,家里还要做豆瓣酱和豆鼓。豆瓣酱是将蚕豆和面粉搅拌一起,做成饼,蒸熟后, 放在“团箕”(篾编的圆形、扁平)中,晒干,放在水中, 发酵后酿造成的。豆鼓是将黄豆泡透、蒸熟, 发酵后放在太阳下晒,做成。做饭时,将咸菜、笋干、笋豆、芋头梗干、豆鼓等,抓一把出来,分别放在碗或盆子、碟子里,兑上水、盐,蒸熟,点上几滴油,就是菜。所以我们吃饭时,饭桌上除了偶尔放上一盒炒鸡蛋、烧鱼块、红烧肉等好菜外,其余全是上面讲的自家种的青菜,腌的咸菜、干菜、豆瓣酱和买来的豆腐乳、虾皮、虾酱。
为了能吃上鸡肉、鸡旦,家里还养鸡。春天里,家里买来四、五只刚孵化出壳的小鸡。小鸡好玩极了,黄黄的,毛绒绒的,没有我的拳头大,头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啾啾地叫着,跑在一起,玩在一起,你走到那,它跟到那。我和西西哥哥常到地头挖一些蚯蚓,喂它们。蚯蚓长,小鸡小,一下子吃不下去,就会引来另一只来争食。两只小鸡各啄住一头,你扯我拉,互不相让, 逗得我俩直乐。小鸡长大后,是公鸡,不等它啼叫,就得将它宰掉,炖了吃。泾南告诉我俩,“这时吃,鸡肉嫩,等打鸣了再宰,肉就老了。”是母鸡,就养着。泾南买来一个竹子编的鸡笼,放在楼梯间的楼梯下。每天早晨,泾南打开笼子的小门,让它们跑到小天井中,先喂它们一把稻谷,等吃完后,就让它们在小天井和奶奶的后园中,自己覓食。下蛋时,它们会自动回来,卧到鸡笼里,下了蛋后,又会跑出鸡笼,“咯咯旦!咯咯旦!”地叫个不停。好像在对养它的主人报喜:“下旦了! 下旦了!”泾南或我们听到后,会伸手到鸡笼里,拿出还有母鸡体温的鸡旦。有时,姆妈看见了,会让西西哥哥和我马上在旦壳两端钻个小洞,趁热用嘴吸着生吃。说这样吃,鸡旦的营养价值高,“大补!”但大部分时间,都由泾南收藏起来,用它来炒鸡旦、做荷包旦或蒸鸡旦羔,当菜吃。
烧火用的柴,有废松木劈的柴爿,有“莨蓟”,稻草,笼糠(谷子脱粒后留下的壳,也叫“谷糠”)。烧饭、炒菜时,先在灶坑里架上柴爿,点着后再将“莨蓟”、稻草拧成把,塞进去。等灶坑里的火着旺后,再往里撒笼糠。这四种烧火的柴,前两种要买,后两种家里有。
穿的衣服、鞋子,绝大多数都由家里缝制。做衣服的布是自家织的。奶奶、泾南、姆妈各有一具纺车。她们从市场买回棉花捻子,用纺车纺棉纱。她们左手转动纺车摇把,右手拉着棉花捻子,纺轮悠悠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一个小时左右,一个圆锥形的线穗就纺成了。棉纱纺好后,泾南就在二楼右边大房间的西窗下架上织布机,唧唧复唧唧,泾南当户织,她右手推动梭子,让梭子把纬线穿在经线间,左手用力拉动机架,用狠劲把纬线扎实。我童年时,认为纺纱、织布很好玩,常跑到奶奶、泾南跟前,学纺纱、织布。但我纺纱时,拉的棉线粗细不匀。织布时,推拉机架的力气太小,纬线扎不密。而且玩着,玩着,就失去了兴趣。奶奶、泾南就赶我:“看、看、看,你纺的什么纱?织的什么布?走、走,快别添乱了!”家织的布,质地较粗,颜色发黄,我们叫它为“粗布”。街上买的布,质地较细,颜色白,我们叫它为“洋布”。小时,我们穿的内衣、内裤都是姆妈和泾南用“粗布”裁剪,缝制的。在土屿小学上学时,穿的黑色、蓝色的学生装,都是姆妈进城买来黑粉、蓝靛,放在大缸中染的。那时虽然由家里纺纱、织布、做衣服,但仍十分讲究节约,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确是实情。两位小哥哥都正在长身体,发育快,所以做了新衣,等不到三年,就小了,不能穿了。他俩不能穿的衣裤,退下由我接替。由于我是家里的老小,所以穿新衣的机会不多,我也不太在乎。
除织布外,家里还养过蚕,缫过丝。蚕养在团箕中,我们三个小兄弟还到梁家池边和后门头外采摘过桑叶,放到团箕中喂蚕。看着白嫩的蚕宝宝扭动着身子,吃着绿色、新鲜的桑叶,发出“嚓、嚓、嚓”的咀嚼声,觉得十分好玩。等蚕宝宝长大,吐丝、结茧后,我们小兄弟三人又等着吃蚕蛹。缫丝后,姆妈和泾南干什么,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我也不去记它。
鞋,也是姆妈和泾南做的。鞋底的用料,是把我们穿得不能再穿的破衣、裤,剪成一块、一块,加上衬纸,涂上浆糊,拼贴成一大片,晒干,做成一大张“贝皅”(黄岩的发音,是否这样写,我不清楚。北方叫“裕ge䋳bei”(《汉语词典》P437)),再按我们脚的大小,一张张剪起来,叠在一起,用苎麻线紧密缝合,黄岩叫“纳鞋底”。“纳鞋底”不能用“棉线”,只能用苎麻线,原因是苎麻线结实。苎麻线的原料是苎麻皮,苎麻也是家里种的,它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梗直,叶片像心脏,茎皮坚韧。年年割,年年长。它就种在我家后门头橘园南面这丘稻田东边和小花园西边高墙之间的田梗上。这条田梗在割了苎麻后的冬季可以行走,到了春季,上面就长满了和我们这些孩子差不多高的苎麻,就不能在上面行走。秋季,将它割下,去掉叶子,把梗浸泡在水里,几天后,捣烂,使茎皮和茎杆分离。梗白色,晒干当柴烧,皮加工后,用手搓成线,就成了“纳鞋底”的苎麻线。鞋底纳好后,还要做鞋面,再将两者缝合一起,一双漂亮、结实的布鞋就做成了。可见用手工做一双鞋,得经过多少道工序,费多少功夫?!可它穿到我们这些孩子,尤其是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和我脚上,不到几个月,鞋底就会磨出窟窿,让做鞋的泾南、姆妈叫苦不迭。为了节省,西西哥哥和我在春未到秋初,除了上学时穿鞋外,在家时,经常光脚片走动。
晚上用菜油灯照明。菜油灯由灯台和灯碗组成。灯台用陶瓷做,下面有一个大扁圆形的底座,上面有一个小扁圆形的灯座,连接底座和灯座的是一个长条形的圆筒。灯台上方放有黄铜做的圆形灯碗,灯碗里放着菜油和灯芯。小时我们把这种灯叫“灯盏”。一般情况下“灯盏”的灯碗里只放两根灯芯,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灯盏”做作业,姆妈才允许在灯碗里放三根灯芯。写到这儿,我会想起《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理解他为什么在临终时要伸两个手指,目的无非让家人节约用油。以后条件稍好时,家里开始用“洋油灯”(即“煤油灯”。那时我国不会生产石油,煤油是进口的,老百姓称它为“洋油”)。“洋油灯”开始也是自制的,在小玻璃瓶盖上插上一根铁皮管,管中放一根捻子。这种“洋油灯”亮度比“菜油灯”强,缺点是灯烟大,一晚上下来,围着它做作业、复习功课的我们,鼻孔都会被灯烟熏黑。等我们进城租住天长街后,才用上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它的好处是,没有灯烟,亮度比较亮,只有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家庭才能用。
小时,理发也在家由奶奶或姆妈给我们剃光头。剃头时,奶奶或姆妈会叫我们几个男孩坐在凳子上,将围裙带子套到我们的脖子上,再把我们头摁在一盆热水中,搓上肥皂,待头发焖软了,再让我们坐好,先把剃刀在剃布条上蹭厉,接下来就用剃刀剃头发,因为她俩技术不熟练,剃着剃着,一不小心,头皮上就会划出一道口子,流出血来。奶奶、姆妈消毒、止血的办法很简单,用手指捏一撮刚剃下混有肥皂沫的头发按到伤口上。肥皂沫激得伤口极骨痛,痛得我们呲牙咧嘴,直喊叫。所以小时,一听奶奶、姆妈叫我们剃头,我们就会逃之夭夭,直等看到她俩生气了,才被迫回来受“洋罪”!
那时,家里也没有时钟,把太阳的升降当时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早晨,村里只要有一家公鸡打鸣,唱起“喔喔啼!”的晨曲,全村的公鸡都会晌应。东一家公鸡 “喔喔啼!”西一家公鸡“喔喔啼!”共同吹响起床号。此时,姆妈就会叫我们起床。傍晚,家家烟筒里冒出灰白色的炊烟,袅袅升向蓝空。太阳也从松岩山方向落下,天渐渐地黑下来。天黑后,没有上学前,姆妈就让我们洗漱,上床睡觉;上学后,姆妈允许我们点灯做作业、复习完功课再上床,天天如此。
那时,没有天气预报,奶奶、泾南、姆妈就根据当地民间有关气象的谚语,观察风、云的变化和动物的行为,来预报天气。什么“雨打早五更,雨伞不用撑;雨打鸡啼丑,雨伞不离手;雨打黄昏戌,天亮日头出”,“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朝霞勿出门,晚霞走千里”,“ 落山漏明,明天会晴”,“雨打立秋,万物半收”,“ 三八晴(指正月初八、十八、二十八),好年成”,“蜜蜂出窝天放晴,鸡勿进窝阴雨来,燕子高飞晴天报,燕子低飞雨天告”,“蚂蚁搬窝蛇过道,大雨大水就来到”…… 我童年时代,就跟着他们学习上面的谚语,观察天气。这些气象谚语,是老百姓从实际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虽然不是100%的准确,但也有一定的准确性。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年农耕生活的田园生活方式时,预报天气的情况。
所以说,童年时代,全家吃、穿、烧、点灯,基本不靠市场,大多数都由家里解决;童年时代,没有天气预报,全凭民间经验积累的谚语预报。过的是“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田园式生活。可姆妈、泾南仍经常教育我们:“应当勤俭持家,不要坐吃山空”,吃饭时,那怕有一粒饭粒、菜渣掉到饭桌上,都要我们捡起来、吃掉,不许浪费。
六、西迁乌岩,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
抗战初期,虽然我们家住在临近黄海的台州,但因为在农村,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对比较平静。后来随着抗日战争形势的发展变化,我们在十里舖的住家,也不安静了。1939年2月,日寇为扩大侵略地盘,对上海、南京周边地区不断地进行骚扰,兵锋直达黄岩这个滨海小县。日舰曾几次入侵椒江,多次空袭黄岩县城。在城区东南的黄岩县立中学(简称黄岩县中或黄中)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年七月,日机在轰炸黄岩县城时,曾两次把炸弹投进黄岩县中,学校里的“仰山堂”被炸毁。在日寇兵锋下,黄中“已不能平静地按放一张书桌”,师生要经常躲避空袭。为逃避日机骚扰,寻找一个相对安定的教学环境,黄岩县中被迫西迁到群山环绕的灵石,在灵石书院和对面的头陀下岙崇法寺上课。黄岩县中从1938年到1945年,在灵石整整办了七年学。
因为三哥任伊铨在1940年要上初中,四哥、华姐也接近上中学的年龄,为方便子女上学,姆妈写信给父亲,经同意后,在乌岩灵石书院附近租了一套住房。那时、我四岁左右,不太记事,能回忆起来的只有跟着东东、西西两位小哥哥到灵石书院的操场玩耍的情景。我记得当时操场边有一棵大树,树荫下有一架浪木。他俩站在浪木上玩耍,我则坐在浪木的木头上,任他俩摆动。
在乌岩生活了一段时间,几个哥哥、姐姐都得了芥疮,只 有 我 还 没 有传染上。为防止芥疮传染给我,加上我还没有上学,姆妈几 经 犹 豫 , 决定让保姆泾南送我回老家和奶奶一起生活。
姆妈雇了一辆黄包车(人力车),让泾南抱着我坐在上面,回十里舖。路过樊川小学门口,刚巧该校放学,几位女老师送学生出校门,看见泾南抱着我坐在车上,指着我议论:“看这个小西姥(黄岩话“小孩”)长得多好玩!”听得有人夸我,我兴奋不已,在泾南怀里昂头挺胸,坐得更端正。
泾南送我回十里舖后即返回乌岩,留下我和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是一个慈祥的人,圆脸,矮个子,裹小脚,后脑梢绾着圆形的头髻,中间插根簪子,经常穿一套黑色的大襟衣裤。嫁给爷爷前,是鼓屿乡(土屿)一家张姓大户人家的丫环,在我的祖母去世后,她来到爷爷身边。我之所以知道奶奶是人家的丫环,是因为张家有一位叫菊清的姑娘(北方称姑姑),上学时曾经和一位男生相好,不知什么原因被那位男生抛弃了。菊清失恋后,常找奶奶诉说。她来时,奶奶让我称呼她为“菊清姑娘”。菊清姑娘认识我后,偶尔会谈及奶奶情况。因此我知道奶奶年青时是她家的丫环。
奶奶来我们家后,和爷爷感情不错。她经常会指着挂在客厅北墙上两张像片对我说:“这张是你的爷爷,这张是你的亲奶奶。”她形容爷爷的长相说:“你爷爷的身体很好,面颊股红刺刺(即两颊红润),为人和善,对我很客气,饭菜摆好后,不先吃,一定要我坐下,用筷子头点着菜说‘一起吃、一起吃’”。
奶奶还经常向我讲爷爷教书的情况,说你爷爷当了教书先生,还教出了几个举人、进士,城里的张贵荣(黄岩有名的财董)就是你爷爷的学生。奶奶说张贵荣念私塾时很调皮,经常挨你爷爷责打,有一次他左半拉的头皮被你爷爷打肿了,张贵荣的爸爸见到后,把他拉到你爷爷跟前说:“任先生,我孩子调皮,该打。这次头的左边打肿了,再捣蛋,你就打他的右边”。以后张贵荣变好啦。
爷爷、奶奶的墓地。2019年摄
奶奶还经常讲起爷爷的为人。她说,你爷爷住在家里时,没有因为当过学监而摆架子。天天清晨,拿着扫帚扫地。从大门口、扫到弄堂,等扫完整条弄堂后,还扫过十里舖街,直扫到梁家桥,扫干净了才回家。这一趟下来,少说也有一里多路。所以邻舍(邻居)和满街的人都夸他行善积德,是好人。你爷爷出殡时,送葬的人很多。我儿童时代也常听到村里人说起这件事。所以爷爷成了我儿童时代的榜样,认为做人就要做爷爷这样为群众做好事的人。
爷爷的坟在十里铺村南边鱼沉村的一座山坡上,坟面朝向东南。我上小学时,每逢清明节都要跟着奶奶、姆妈去祭扫。祭扫时,由“福地哥”挑着食担走在前面,我们几个小兄弟跟在后面。那时爷爷的坟前有一小块石板铺砌的空地,上面放一张石桌,石桌四周各有一把石凳,旁边还有两棵梅树。2005年5月份,我回黄岩参加黄中五五届学生毕业五十周年纪念活动时,还在《黄岩璜山任氏宗谱》主编任金玉先生陪同下, 到鱼沉村,找到远房的亲戚任周寿,在他带领下,专程去祭扫过一次。此时, 坟前空地上的石板已被挖掉,墓前的石桌、石凳也荡然无存,上面还种有枇杷树,坟头长满了杂草。我 拔除杂草放花圈时,依稀可以看见墓碑上雕刻的文字是“候补巡政厅任公植生,偕德配陈氏,继配许氏、梁氏安人之住域。子:起莘、尹莘、兆莘。孙:伊毓、伊铨、伊叙立”梁氏就是我现在的奶奶。
奶奶的住房,在过厅北面,面积不算大,里面放满了家具。进门后,从南往北看,紧靠南墙处放着一张头东头西的床,和这张床仅一步之遥,紧靠东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头南头北的床。床的北头,紧挨东墙和北墙的墙角,放着一张暗红色油漆的梳妆台,台上恭奉着一尊罩着玻璃罩的观音菩萨,玻璃罩外放着香炉。梳妆台底下放着一张矮矮的拜观音用的拜塌。拜塌西头、紧靠着北窗的地方,放着一张有两个抽屉的桌子。桌子西边,紧挨西墙
处,放着两个红油漆的立柜。立柜东边,紧挨柜子处,放着一张红油漆的长条衬凳 (黄岩话,即宽凳)。柜子南,紧挨着柜子处,放着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旧暖瓶。小柜子的南面有一个脸盆架。这些家具,把奶奶的房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奶奶住房的北墙,在桌子上方有一扇玻璃窗,外面有砖砌的长条形窗楞,窗外是奶奶和三叔家共有的菜园。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在她跪拜观音菩萨念经时, 我常搬过 一张椅子放在桌子旁边,跪在上面,趴在桌子上,看着贴在窗板上的一张彩印的旧年画和窗外的景色。透过窗楞,经常看到喜雀、白头翁、茅(黄岩话念mang)坑雀丝、青嘴、镴(La)嘴、麻雀等小鸟在菜地上、橘树间翻飞,听着鹁鸪(黄岩叫婆鸪)在枝头“祝鸪鸪——鸪!”“祝鸪鸪——鸪!”地鸣叫。
奶奶住房外景。1985年摄
晚上,我和奶奶睡在紧靠南墙的床上。未入睡前,她会给我讲
故事。我至今记得有四个故事。先谈前面两个故事:一个是“狼外婆”, 另一个是“小白兔”。她说有一个小孩和狼外婆住在一起,一天晚上他听见狼外婆咯嘣、咯嘣地在咬嚼东西,他问:“外婆,您在吃什么?”狼外婆回答:“红萝卜。”小孩说:“外婆,能不能给我一根?”狼外婆递给他一根,他拿过来一看,是根带血的手指,吓得不敢动弹。听得我也毛骨悚然,赶紧钻进奶奶的被窝,紧紧搂住奶奶,奶奶拍着我的后背说:“别怕,别怕,这是讲故事呐。”接着又给我讲小白兔的故事。她说:有一次小白兔的妈妈要去外婆家,晚上不能回来,就对小白兔说:“今天晚上我不回来,天黑后,你关好门,插上门闩,只要不是我的声音,就不要开门。”天黑了,一只大灰狼来到小白兔家的门前,装作兔妈妈的声音,拍着门唱:“小白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 点 儿 开开,我要进来,要进来。”小白兔以为妈妈回来了很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妈妈出门时说过,今天晚上不回来,怎么有可能又回来了?他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看见敲门的是一只大灰狼,连忙唱道:“不开、不开、不能开,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大灰狼赚不开门,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讲后,奶奶告诫我:“记住,生人来了,你千万不能开门。”讲完后她对我说,再给你讲一个济公活佛的故事,这个故事比较长,是由好几个小故事组成的,奶奶给我讲了几个晚上才讲完。
奶奶高兴的时候,还会拉着我的两只小手,叫我伸出两手的食指,相互点着。我边点她边唱:“斗斗虫,虫咬米,小虫管窝里,大(黄岩话念“度”)虫飞到高山吃白米。飞啊飞,飞到宝宝耳朵里。”唱完后,她会把我相互点着的食指快速分开,笑着说:“嘟啊(黄岩话说飞的声音),飞给开 (飞去了)!”逗得我哈哈大笑,还要求再来一遍。
有一次,奶奶一位住在海边的亲戚,来家看望奶奶。给她带来咸鱼、虾干等礼品,还带来了他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年龄和我相仿。孩子见孩子,格外亲热。在两位大人说话时,我俩就玩到了一起。他从兜里拿出一些贝壳、小圆石头,向我讲述海边的景色。说海水黄苍苍(黄岩话念zhang)的,看不到边。沙滩上有会跳跳蹦蹦的弹涂鱼,有两只大螯向海浪朝拜的拜潮蟹,还有各种各样的贝壳。他们成天在沙滩上捉鱼、捉蟹、拾贝壳……听得我这个没有见过大海的人,羡慕得不得了,老想和他一同到海边去玩。
几天下来,我俩玩出了感情,好得不得了。但奶奶的亲戚不可能长住下来,几天后他要带小儿子回家。我可舍不得和他分离,在他俩临走的那天,拉着他的手,哭着、闹着,硬是不让走。直到奶奶和她的亲戚答应以后接我到海边玩,才松手。上中学读到鲁迅先生写的《故乡》,讲到幼年的鲁迅先生和闰土玩的情景时,儿童时的这一幕就会浮现在我的脑际。
我和奶奶住一起的时候,如上所述,日本侵略者的飞机经常会对黄岩县城和周边地区进行轰炸、骚扰。我经常能从奶奶嘴里听到她讲日本兵在一些地方杀人、放火的消息。她说:“日本鬼子,作恶多端,不干好事,要遭报应的。”在远离抗日战场的穷乡僻壤,像我奶奶这样虔诚信佛的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日本侵略者是何等不得人心。它使我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对侵略者仇恨的种子。
我和奶奶一起生活时,还远距离地看到日本侵略者的飞机轰炸黄岩城区(当时叫“城里”)的情况。一天,空中晌起了嗡嗡的响声。奶奶对我说:“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边说边拉着我走出后门头,站在橘园北面的树荫下。她先用手遮着前额,向飘浮着白云的蓝天中寻找,等找到后,用手指着说:“看,日本鬼子的飞机!”我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往上去,固然看见蓝空上有几架螺旋桨飞机向黄岩城里的方向飞去。不一会儿,就看见飞机俯冲下去,接着又翘起机头飞上了天空。过了一阵子,从黄岩城里方向传过来“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大地也猛地颤抖起来,我和奶奶站的橘园都有震感。奶奶听见响声后,嘴里念叼:“日本鬼子的飞机下蛋(当年农村老百姓把“投弹”叫“下蛋”)了,阿弥陀佛,不要伤了人,出了人命。”日本飞机轰炸黄岩城里的情景,让奶奶触景生情,想起了远在瑞士的我的父亲和躲避日机轰炸暂居乌岩的我的姆妈、哥哥、姐姐,脱口说出了爷爷教给她的白居易《望月有感寄诸兄弟妹》的前四句:“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奶奶念后说:“这是你爷爷教给我的。可不是,日本鬼子让你们一家分在瑞士、上海、乌岩,这不是骨肉分离,弟兄羁旅各西东吗?。日本鬼子真作孽!”当时,我不懂奶奶顺口说出的这四句诗,也没有记住。以后,她在讲到我们家时,又常常提起,重复多了,也就记住了。长大后,念到白居易这首诗时,我才知道它的作者和含意。
过了几天,村里人又传来消息:说有个穿和尚服装(当时农村老百姓把“和服“叫“和尚服”)的日本人从飞机上掉下来,落在城北的澄江里。奶奶又念着佛号:“阿弥陀佛!谁叫他们干丧天害理的事,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报应,报应呀!”
在我和奶奶住一起时,她还带我到“斗门殿”看过一次戏。演出的剧种、内容,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台上几个演衙役的人举起棍棒,要打一个人的屁股时,吓得我忙用双手捂住两眼。奶奶说:“别怕,别怕,这是在做戏(即演戏)。”我才放下两手。看着、看着,看到戏台上要杀人了,我又问:“这是真的吗?我害怕。”
奶奶说:“刚同你说过,这是做戏,看你这小猢狲(小孩的昵称)怎么老把做戏当真的?”
还有一次,邻舍(邻居)孩子在大天井高喊:“伊临,踩高跷的来了,快到十里舖街看去。”此时,住宅外面也传进敲锣打鼓的响声。“锣鼓晌,脚底痒”,我让奶奶带我出去观看。奶奶说:“我小脚,走不快,等带你走到街上,踩高跷的,早都走过去了,还是你和他们一起去吧!”我忙和几个小伙伴,跑出大门,穿过弄堂,此时,踩高跷的已从“斗门殿”方向走过来了,我们弄堂口的十里舖街两边早已站满了人。我们人小个子矮,站在人背后看不见,只好拨拉开前面的人腿,从他们的腿缝中钻过去,挤到前面去看。只见踩高跷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穿红着绿,有的扮仙女,有的扮张
飞,有的扮关公,有的扮猪八戒……其中有一个小生模样的年青人,身背黄色口袋,手拿红色弹弓。他踩在高跷上,不时把手伸到黄色口袋中,取出一颗柏树籽,放在弹弓上,拉打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的观众。等踩高跷的过去后,我回到家里,对奶奶讲述刚才看到的情景,问她斜背黄口袋,向人群打弹子的,扮演谁?奶奶告诉我,这个人叫“张仙”,他的黄色口袋里,不仅装有柏树籽,还装有鲜鸡旦,一旦看到人群中有穿着新鲜、长得漂亮的度娘头(黄岩话,姑娘),他还会从口袋中摸出鸡旦,砸破后打到她的头上,那个度娘头挨了鸡旦也不生气。老百姓传说,谁挨了他的鸡旦,谁就能怀孕生孩子。这叫“张仙送子”。1942年夏季,在我和奶奶住了一段时间后,姆妈带着三哥、四哥、华姐、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和泾南从乌岩迁回十里舖。姆妈回家后,当然要把我从奶奶身边带回去。但我已和奶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哭着不愿意离开。姆妈想,总不能老让奶奶带着自已的儿子,所以千方百计想办法要把我带回去。此时,杨梅已经成熟,姆妈听奶奶说我喜欢吃杨梅,就托人买了一篮乌黑的甜甜的杨梅,送到我跟前,先给一颗,让我尝尝,问:“好吃不好吃?”我点头回答:“好吃。”姆妈见我上钩了,就用这篮杨梅做诱饵,对我说:“跟我回去,这篮杨梅全给你。”吃,对孩子有多大的诱惑力呀!我既不愿离开奶奶,又不愿意放弃这篮甜甜的杨梅,我流着眼泪,回头看一眼奶奶,又看一眼杨梅,最后还是跟着杨梅走了。
就这样,姆妈用一篮杨梅把我哄回去,上了楼梯,走进二楼,她的住房,和她住在一起。
姆 妈 晚 年 的 相 片
七、东东哥哥把我从水缸中捞出来
我回到姆妈身边,不到四岁,这正是年幼无知,天真烂漫,爱玩的童年时代。
玩是儿童的天性,我走路都不老实,爱蹦蹦跳跳,走一步跳一步,上台阶时,双脚一合,蹦地跳了上去。看见地上一滩水,故意要把脚踩进去,或弯下腰,用手撩一把。童年的我对什么都好奇,都感兴趣,都想玩。看见蜘蛛在树枝上拉六角形的大网,停在中间。那边飞过来一只苍蝇,粘在网上,蜘蛛马上从中间爬过去抓住吃。我要站着看好一会儿,直到它把苍蝇吃完。看见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翻飞,也要站着看它飞向何方。看见螳螂举着大刀似的前腿,在草梗上爬行,要弯腰看上一会。听到知了在树上“唧喳唧喳”地高唱,要站在树下寻找,直等找到才罢休。看见蚂蚁在地上爬行,也要蹲下看它往那儿爬,有时还会把它抓起来,放在掌心玩。我更喜欢看蚂蚁搬家,见蚂蚁从蚁穴里爬出来,背着一个个有米粒大小的白色蚁蛋,从一个洞穴搬到另一个洞穴,一看就是半天。我走在路上,看见一粒小石子,要踢它一脚,看它骨洛洛地能滚多远。看见一株野草开花了,要蹲下去,掐一朵,放鼻子下,闻闻有没有香味。看到野玫瑰的嫩苗, 也要掐一枝,放在嘴里尝尝,有没有甜味。走到池塘旁,也要拾一片瓦片,削向水面,看它在水面弹跳,能打几下水漂。当我独自一人在住房时也不安宁,一会儿会趴到桌子上看大花瓶上的彩釉图画,看放在大花瓶旁边笑模笑样、露着大肚皮的弥勒佛。一会儿又会坐在西面窗台上,看玻璃窗上反射出宅院西南面,田间小路上的动画——一会儿走过一个人,一会儿又来了一头牛……有一次看到忘情时,还仰摔到屋檐上,差一点翻滚到地下, 如真的从二楼房檐上掉到地上,很可能我的小命都会丢掉。不知什么原因,滚不多远,停住了,我慌忙爬了上来。姆妈事后对我说:“当她看见后,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总之,童年的我,好奇心很强又爱玩,逮住什么玩什么,想干啥就干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讲到喜欢玩,还要说一件事,是泾南对我说的。
当年,我家十一口人中,经常在家吃饭的有八口,所以厨房比较大。我家厨房有一大一小两间,靠北一间比较大,叫“镬灶间” ;靠南一间比较小,叫 “水缸间”。 在“水缸间”紧挨“镬灶间”墙壁处放有一高一低的两口大水缸。低的口大,缸口的直径两米左右,不太高,缸口只到我鼻梁;高的口小,缸口直径一米左右,比较高,高度超过我的人。这两口缸里存放着由小奂哥从六角井中挑来的井水。泾南说我三岁多一点点的时候,独自一个人,趴在大口的水缸边玩水,见到水缸挨墙的那边飘着几根茭白,想把它捞过来玩,可是因为两口水缸一边相互紧挨,一边靠墙,想绕到漂浮茭白的一边,又绕不过去,只好使劲踮起脚尖,伸出胳膊,去够那几根茭白。但由于人矮,胳膊短,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水缸。说到这儿,泾南比划着说:“那时你小得很,只有这么大一点点,人还没有水缸高,掉进去以后,在水缸里乱扑腾,哇哇直哭,差一点淹着了。这时刚巧东东在‘镬灶间’玩儿,听见你的哭声,赶紧跑过去,把你捞了上来。要不是东东把你捞上来,搞不好你的小命就没有了”。
我仰着头问:“真的吗?”
泾南回答:“那还有假的?你姆妈知道后,还把东东好好的夸奖了一番,说他‘见义勇为’”。
八、小哥哥西西和我的无穷乐趣
我们家小兄弟三人,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和我。东东哥哥比我大四岁,西西哥哥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玩。男孩比女孩调皮、淘气,用黄岩土话说是“造孽”得很,所以抗战胜利那年,大姐、二姐回家的时候,叫我仨为“三魔”。我仨不管姐姐怎么叫,照样疯玩。
玩什么呢?当年农村的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在市场上可以买很多玩具。那时的农村没有玩具,就是有也没钱买,要玩就是土办法,只要感兴趣,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变成玩具,任何玩的方法都可以想出来,且玩的兴趣不比玩现代玩具差。
童年时代,除了我一人玩,或者和两个小哥哥玩外,也经常和邻舍(即邻居)的男、女孩子一起玩。年龄和我相仿的有对门的佩瑶,斜对门的云根和三叔的女儿宛蕙等,以后还有堂弟弟伊璜,住在大门口的菊卿、梅卿,住在我家隔壁的文卿、文义,住在我家斜对门的学根、娃儿,和另一个院子的朱华杰。他(她)们都是我童年的玩伴,用现在的话说是“发小”。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拾几片破瓦片当碗、碟,找一些野草、草花,用手把它撕碎,放在破瓦片上当菜,抓几把土放在破瓦片上当饭,再攀摘几根细树枝或草棍,摆放在破瓦片旁,就成了“筷子”。摆好后,我们几人围着“菜”、“饭”席地而坐,拿起“筷子”、“饭碗”,嘻嘻哈哈地夹起破瓦片上的“菜”,有滋有味假装吃的样子。我们把这种游戏叫做“办人假假(念阁ge)”,北方叫“过家家”。有一次,我和林家、於家的男女孩子,从水沟里抓了些小虾,再从家里拿出面粉、菜油、小锅,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用石头、砖块砌了炉灶,从地里捡些枯树枝、枯草,真的做起了“炸麦虾”。我们“炸麦虾”的地方,正对着云根家的门。他的小姐姐(恕我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此时因患“白喉病”躺在床上。“炸麦虾”的香味儿,飘进了她家。云根的小姐姐闻见了也想吃,叫我们送些给她。我们回答:“等你病好了再给你也来得及,这会儿急啥?”没想到,过两天她就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这几个“炸麦虾”的小伙伴伤心地说:“早晓得这样,那天说什么也得拿几个给她,现在吃后悔药也没用了。”
除了“办人假假” 外,我们还经常在一起玩“石头、剪子、布” 、“姜貌幽”(捉迷藏) 、吹肥皂泡等游戏。“石头、剪子、布”的游戏的玩法是,我们把手握成拳头叫“石头”,将食指、中指分开叫“剪子”,伸出手掌叫“布”。“布”包“石头”,“石头”锤“剪子”,“剪子”,剪“布”。玩时,几人一起喊:“石头、剪子、布”,同时按上述规定伸出手来,看谁击败的对手最多,谁就是赢家。“姜貌幽”的游戏是,几个人躲起来,让一人寻找。如寻找者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替他找人,他则可以成为躲藏者。吹肥皂泡的游戏十分简单,只要有人从家中拿出一点点肥皂,放在小瓶中,兑上水,用树枝搅和成肥皂水,再拆一根“茛蓟”(黄岩称呼,即一种蕨类植物的茎、中空),插入肥皂水中,沾点皂液,再把干的一端放在嘴中吹,就可吹出肥皂泡。玩时,有时比谁的肥皂泡吹得大?有时又会跟着飘荡在空中的肥皂泡东奔西跑。童年的我们玩的花样很多,仅以上述四例,就可看出我们童年玩的方法虽然简单,却十分有趣,有时一玩就几小时,直等家人喊吃饭,才停止。
记得有一次我在大天井中和邻居的孩子们在原地打转,比谁转的圈数多。我由于圈子转多了,转晕了,猛地摔倒地上,前额刚巧磕在天井的阶沿石上,顿时血流如注,痛得我哇哇直哭。和我一起玩的孩子也吓得大喊:“伊临来倒(黄岩土话,即摔倒)了!伊临来倒了!”泾南最先听见喊声和我的哭声,赶忙跑出来,等她看见阶沿石上一滩鲜红的血液时,也吓懵了,不知该怎么处理,赶紧抱起我,喊来了奶奶和姆妈。奶奶和姆妈看到这一情景也慌得六神无主。要是今天,得赶快送医院,止血、缝合伤口、缠上纱布。可那时的农村,连卫生所都没有,只好自家处理。在她们三人中不知那一位出的主意,说香灰能止血。奶奶听说后慌忙进屋,从观音菩萨前的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摁在我的伤口上。伤口大,流血多,一把香灰不够,泾南又跑到灶间,抓了一大把烧灶后留下的柴灰,摁到伤口上,这才止住了血。过了些日子,我的伤口愈合结疤,可前额正中却留下眼睛大小的一个伤疤。因此我上初小时,同学都叫我“三只眼”,这个伤疤直到中年后才消退。
从这件事后,姆妈就让当时还没有上学的小哥哥西西领着我
小哥哥西西和我在小花园的方竹和金钱松旁
玩。虽然小哥哥西西,从出生的年份和属相看,只比我大一岁,但他生于农历丙子年正月初一(1936年2月5日),属鼠;我生于农历丁丑年十二月二十二(1938年1月23日),属牛,但按公历算,则接近两岁,而且他比我沉稳、聪明。有他领着玩,姆妈比较放心。
小哥哥西西和我的活动空间和玩的范围很大,玩的地方很多。
四合院里有大、小天井,有奶奶和三叔家共有的橘园、菜园。四合院外,走出前门,有上文所说的菜园、橘园、“坪场”。走出后门(我们叫后门头),有大片的田野(我们叫田洋)和橘园。除大、小天井外,所有地方不仅树多,花多,草也多。仅我能记起名称的野草就有狗尾巴草、官司草、蒲公英、拉锯藤(黄岩话叫“介钙藤”)、荠菜等,多不胜数。
除上面讲到玩的地方外,在我们家“吃饭间”(即饭厅)西面还有一处几分地的“小花园”。“小花园”南北长,东西窄,西、北两面围着高砖墙,南面是一堵矮墙。三面砖墙下的地面有用大石块砌的花坛。园子北面的花坛呈方形,里面种着一大丛竹竿细小,呈方形的翠竹,我们称它为“方竹” 。“方竹”的西南端种有一棵罗汉松和一棵梧桐。梧桐树南面的西墙根,有一溜较长的花坛,它的北端摆放着盒花、盒景,依次为木莉花、六月雪、兰花、珠兰、金钱松,南端种有石榴、天竺、红梅。园子南面的花坛呈长方形,上面种有山茶、牡丹、木笔(辛夷花)。三个花坛当中到吃饭间的地面上铺有小石子,靠近南面花坛中间的小石子地上,放着一块石头, 它顶端平坦、光滑,可以坐人,我们叫它为“石鼓”。“小花园”不大,但花的品种繁多,加上铺在地面上的小石头,尽够我们玩耍的。小花园在为什么要在地面上铺小石头呢?当年我不清楚。后来看到二姐写的《我的父亲(职业外交官任起莘)》,文中写父亲小时候跟着爷爷住在“药山岙”,院子里全是石子,所以爸爸建造“小花园”时,要在地面铺石子,这很可能是爸爸怀旧心理的一种表现。
我家的前园、后园终年鲜花不断。最早开放的是经冬不败的报春腊梅,接下是立春后开放的红梅,随后桃花、杜鹃、玉兰、绣球也竞相开放,黄的金黄,白的雪白,红的火红。四月,我家后门内外橘园里的橘花开放了,白色、纽扣般大小的橘花开满树梢,散发出带有甜味的芳香。夏天,大门口外和奶奶房间外的菜地上,黄色十字花科的菜花、大朵黄色的黄瓜花、紫色的茄花、白色的冬瓜花和三叔园子里的紫薇花依次开放。秋季三叔园子里的金桂、银桂,分别开出金黄和银白色小米粒大小的花朵,满园芬芳。
除了姹紫嫣红的鲜花外,四合院内外不同季节的色彩也在变化。春季,庄稼绿了,草绿了,树绿了,天蓝了,天气暖和了,到处生气勃勃。夏季,深红的夜饭红(草本紫茉莉) 、紫色的毛头篱(木槿) 和各色的菜、瓜花连成一片。秋季,橘子熟了,金黄的、朱红颜色的各种类型的果实挂满树梢,稻子熟了,稻田也穿上了金黄的盛装。深秋的霜,冬天的雪,又会把大地穿上银白的服装。我们四合园周围,不同季节有不同的颜色。
更叫我们这些孩子们喜欢的是昆虫、鸟类。隐藏在草丛中、瓜、菜间的有蚂蚱、纺织娘、蟋蟀。爬在树上“嘤嘤”鸣叫的有知了。飞舞在菜地上、花丛中的有蜜蜂、蜻蜓、蝴蝶。它们中有跳的、飞的、叫的,活跃极了。春末到初秋的白天,空中飞着燕子,夜晚又飞着蝙蝠,它们在蓝天中翩翩起舞,活泼可爱。更有各种鸟类飞翔在天空,鸣叫在橘树间、花枝上,和各类昆虫一起合唱春韵秋曲。
我在1957年休学期间,曾经去过鲁迅先生的“百草园”,见到的只是一个围着围墙的菜园子。而我在童年玩的天地,远比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房》中所叙述的百草园要大得多,好玩得多。在这么大的空间里,一年四季都有玩的内容,当然,相比较而言,还是春末、夏季和秋天、初冬好玩。
小哥哥西西和我,就在上述生气盎然,美好的自然景观中,活动游乐!
小哥哥西西带我玩什么?先说到稻田中抓蚂蚱。走出我们家后门的橘园,西、南、北三面全是稻田。当年的稻田不是连成片的,而是按稻田所属的主人不同,分成大小不等的块,块和块间用阡陌(田埂)隔开。我记得在我们家橘园的三面有四块稻田,三条田埂:一条是沿着后门围墙向北的田埂,一条是橘园西面正中向西的田埂,一条是沿橘园西面向南延伸的田埂。向北的田埂比较宽,我们称它为大(读“度”)泥路,其它两条都是窄窄的,我们称它为小泥路。这三条泥路周围的稻田里在春未、夏季长满了绿油油的稻秧。稻秧抽穗前,叶片茂盛,长过我俩的腰部。此时,体色和稻叶差不多的蚂蚱,会紧贴在稻叶边,用它的厉齿啃啮着稻叶。西西哥哥和我都穿着裤衩、背心,我在他带领下,走出后门,穿过橘园,在上述三条田埂上,来回走动,寻找蚂蚱。发现后,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跟前时,用手猛按下去;有时则用姆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它。然后,西西哥哥会让我掐一根没有长穗的稻梗,穿进蚂蚱的腮中。他抓一只,我穿一只,等穿成串后,提回家喂鸡。每当这时,奶奶、泾南就会夸我俩说:“蚂蚱喂鸡好,鸡会多多地下旦,兴许还会下双黄旦(两个旦黄的旦)。你俩正乖。”听到她俩的夸奖,我俩抓得更起劲。甚至我俩裸露着的手臂被稻叶划出条条红杠,都不在乎。
捕捉蜻蜓另有招数,西西哥哥先找一根细篾丝,将它弯成形同羽毛球拍,巴掌大小的网架,插到小竹竿的空心中,拿着它先去粘蜘蛛网,等到网架上沾满蜘蛛网后,再用它去粘蜻蜓。我俩在大门外的菜地里,后院的菜地中和后门外的的橘树丛中、田埂上转悠,发现停在苞谷叶子、稻叶子、橘树枝上和瓜架上的蜻蜓后,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等靠近后,西西哥哥将沾满蜘蛛网的小拍子悄悄地伸过去,到了蜻蜓上方,猛地按下,蜻蜓翅膀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我则快步跑过去,轻轻地从蜘蛛网拍上把它捉下来。西西哥哥再从衣兜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绵线拴在它尾巴上,然后将它放飞。蜻蜓尾巴上拴了一根线,飞不高、飞不快,也飞不远。我俩拍着巴掌,跟在蜻蜓后边,跑呀、跳呀、笑呀、叫呀,高兴得什么似的,直到玩腻了才罢休。
夏秋的黄昏,我俩不仅在大天井中看翻飞在空中的蝙蝠抓蚊子,听飞翔在蓝天的燕子“啾啾”地叫,还会到前门菜园里抓萤火蟹(黄岩话,即“萤火虫”)。萤火蟹尾部闪闪发光,在菜园上空中飞翔。我俩会一边唱着“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来飞到东。”“萤火蟹,飞矮矮(念时读四声),飞到我的门前来。一碗粥,一碗饭,给你吃得饱馁馁(黄岩话,即“饱饱的”)。”一边跟在它下面跑,想办法捉住,将它们关在沙布袋里,挂在床头。姆妈见了,便会给我俩讲《车胤囊萤照明》、《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她说,你俩是把萤火蟹抓住,关在沙布袋里挂在床头玩,可你俩知道《车胤囊萤照明》的故事吗?她见我俩摇头,便说“那我讲给你俩听。”她说,古代(晋)有个叫车胤的,家里很穷,没钱买灯油。一个夏天的晚上,他正在院子里背一篇文章,看见许多萤火蟹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尾巴上的光点一闪一闪的,十分耀眼。他想,如果把这么多萤火蟹抓住关在一起,不就能成为一盏灯吗?想好后,他马上找了一只白绢袋,抓了几十只萤火蟹关在里面,把它挂在房间里当灯用。由于他勤学苦练,后来做了大官。妈妈见我俩听得很专心,又给我俩讲了《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她说西汉时,有个农民的家孩子,叫匡衡。他很喜欢读书,也因为家穷,买不起点灯的油,怎么办呢?有天晚上,匡衡躺在床上背诵白天读过的书。背着背着,突然看到一线亮光射进屋子里。哪里来的光?他嚯地站起来,走到板壁边一看,原来是邻居的灯光从壁缝中透过来了。为了扩大光源,他拿了一把小刀,把墙缝挖大,这样,透过来的灯光更亮了,他就凑近它,读起书来。匡衡就是这样刻苦地学习,后来成了一位很有学问的人。讲完这两个故事后,姆妈说,我国自古就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而优则仕”等道理,你俩长大了,上学了,也应当像车胤、匡衡一样,刻苦学习。
夏秋的傍晚,除抓萤火蟹外,西西哥哥又会领我抓纺织娘和捉蟋蟀。纺织娘大多生活在葫芦架、南瓜棚下的藤蔓上,爬在它们的梗子上和叶子背面。我俩找到、抓住后,就把它关进稻草编的笼子里,采些黄色的南瓜花、白色的丝瓜花喂养着,将笼子挂到卧室里,静听它清脆悦耳的叫声。蟋蟀生活在前门外和后门头的菜地和墙根的草丛中。西西哥哥会领我到这些地方,听到那儿有蟋蟀发出“㘗! 㘗! 㘗!”的叫声,就会寻声走去,拨开草丛,掀起瓦砾,找到后,用巴掌轻轻地按下去,再用手指捏住,将它关进用竹筒做的蟋蟀笼里,摘一根蟋蟀草插进笼里逗它玩,逗得性起时,它会抖动翅膀,“㘗! 㘗! 㘗!”地鸣叫起来。捉到蟋蟀后,我俩不仅逗它玩,让它鸣叫,也会拿它和邻居的孩子斗蟋蟀,一比输赢。
皓月当空的夜晚,西西又会邀邻居的孩子和我俩一起玩“踏月影”的游戏。玩的方法是,在大天井中,利用房檐的暗影, 让一个孩子站在月光下,其他全躲进暗影里。安排好后,躲在暗影中的孩子,时不时将头露出房檐的暗影,这时站在月光下的孩子就得赶快跑过去踩踏露头孩子的头影。露头的孩子此时必须赶紧把头缩回房檐的暗影中。如果踩踏的孩子动作慢,没有踩踏上,就得继续站在月光中踩踏。如果反应快,动作敏捷,踩踏住露头孩子的头影。被踩住头影的孩子就算输了,得出来代替他充当踩踏头影的人。就这么些简单的游戏,我们却玩得十分投入,十分兴奋。
夏夜,在洒满银辉的大天井里充满了我们欢乐的笑声,直到大人呼喊我们回家睡觉。虽然此时我们仍玩兴未尽,可父母的“命令”又不敢违抗,只好嘟囔着,悻悻地离开大天井,走回各自的家。
我和小哥哥西西除了和邻居孩子玩上述游戏外,还常在住房内搬下书柜里的书,看其中的彩色插页。如前节所述,姆妈、西西和我住房的北墙根,一东一西放有两个玻璃书橱。东边书橱里放有《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诗经》、《楚辞》、《封神榜》……等线装书。西边书橱最上层放着一排精装的厚厚的外文书。线装书,我俩看不懂,不感兴趣,也不去碰它。精装的厚厚的外文书,我俩倒感兴趣。原因倒不是我俩懂外文,而是因为这套精装书中有许多精美的彩色插页。后来知道这套精装书是法文辞典,因为爸爸1950年从土耳其回国定居北京,从事法语文字翻译,写信要西西哥哥和我把这套精装书寄去,说它是很有价值的法文辞典。来信时家乡已土改,听说这套精装书已被县文化馆拿走。接到爸爸来信(猫姐代笔),西西哥哥和我只好如实回信,爸爸表示理解,由此我俩才知道它是一套很有价值的法文辞典。这套法文辞典因为放在书橱的最上层,既大又厚, 重得很,一个人根本拿不动。为拿它,我俩得在打开橱门前,先搬过一把长凳放到书橱跟前,然后站上去,合力抬下来,一次只能抬一本。抬下后,还得先将它放在沙发床上,最后两人才趴到床上翻阅。我记得彩色插页中有美国、英国、法国、日本等世界各国的国旗,有狮子、老虎、骆驼、豹子、大象等动物,有孔雀、鸳鸯、大雁、鹅鸭等飞禽,还有多种多样的鱼类、树木、花草、果木……我两如醉如痴地翻阅这些彩色插页,从中得到了不少直观的感性知识。
不管玩什么,我俩都十分投入,兴趣盎然。
九、和华姐、两个小哥哥合伙“偷”橘子
玩是儿童的天情,吃是儿童的本能。儿童发育快,身体需要各种营养,所以看见什么都想吃,不管什么进到嘴里都有味,显得特馋。
童年时代在十里舖吃不上什么好零食,因为村里只能用手工做糕点、糖果,品种也不多。我记得制糕点的店只有“斗门殿”对面店号为“四头鲜”的店铺。但它只能做些“肚脐饼”、“八仙糕”、“糕干”一类的普通糕点。做糖果的只有一家小摊,他在十里舖街土屿桥西北面,是我们从土屿小学放学回家,走“土屿路”必经之处。这家糖果店只在门口放一口熬糖的大铁锅、一大扇做糖块的木板。放学回家碰到店主正在做糖时,我和两位小哥哥就会停下脚步,站着看。只见店主把大铁锅中熬好的酱红色、稠稠的糖浆(也称糖稀),倒到大木板上,待凉些后,先用手掌将它揉搓成糖条。他有时会把长长的糖条弯曲起来放在大木板上,有时又会在它上面撒些芝麻,然后左手提着糖条,右手拿一把大剪刀把糖条剪成棱形的糖块。撒上芝麻的,就是芝麻糖,没有撒芝麻的,就是普通的糖。除这两种糖外,还有带辣味的姜糖。所以说当年十里舖糕点、糖果的种类不多,在今天的儿童看来,还会认为它土得掉渣,可在八十年前的农村,这些都是稀罕东西,想吃还没有钱买,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咽口水。
当年在十里舖能吃到水果的数量比糕点、糖果多。原因是大部分家都有院子,如陶渊明所写“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每家不是种有桃子、杏子,就是种有青梅、枇杷等果树,但种得最多的是杨梅和橘子。种杨梅得有山地,种橘子只要有小块地就行。十里舖除了西山头、乌龟屿山外,就没有山地,田地则到处都有,所以比较而言,橘子比杨梅多。我家也这样,只有橘园,没有杨梅山。想要吃杨梅,得等到五、六月份杨梅成熟后用钱去买。为节省开支,姆妈了不起一年给我们买上一、两次,尝尝鲜、解解馋而已。对我们说,吃橘子比其它水果多得多。我家不仅后门的院子里有奶奶的橘园,走出后门头,还有我家和三叔家的橘园,土屿河南面的小橘园。所以我家最多的水果是橘子,而且橘子的品种也多,有早橘、本地早、朱红、抱子橘、金钱橘、莳橘、无核橘等。这些不同品种的橘子,虽有不同厚薄的橘皮,不同甜度的瓤,但对我们这些人小嘴馋的孩子,只要橘子长大到能吃时,不管酸、甜都吃。当然,没有成熟的橘子皮青、肉酸,我们不会吃多,因此,姆妈也不太管。但橘子成熟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时的橘子皮黄、肉甜,我们特别爱吃。但因为成熟的橘子要卖钱,吃一、两次还可以,吃多了,姆妈就要干涉,不让吃。这就产生了华姐和东东哥哥一同加入我和小哥哥西西“偷橘子”行列的故事。
国民党统治时期,经济萎缩,加上黄岩的交通不发达,橘子经常卖不出去。碰到这种情况,姆妈为增加家庭经济收入,得把摘下来的橘子成堆地倒到“中间”的墙角储存着,等找到机会后再卖。对这些存放的橘子,姆妈看管很严,只允许我们吃烂的,不准吃好的。我和小哥哥西西年龄小,嘴馋,就想方设法悄悄地走进“中间”去“偷”(讲“偷”也行,讲“解馋”也行)。可要进“中间”,必得先推开房门,推房门时,门轴会发出“ang!”的响声,姆妈听见后,会过来阻止。为了不让姆妈听见,我俩不知谁想出了一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点子,在一个人推“中间”房门时,一人高喊“ang!”,想以此掩盖开门的响声。这时,另一人赶紧跑进屋去,抓一把橘子出来,分着吃。
有时,华姐和东东哥哥也会帮我俩一起喊“ang!”进去拿。以前我一直以为这种“偷”橘子的办法,只是我和小哥哥西西两人干的,没想前几年当我和东东哥哥、华姐碰到一起,谈起这件往事时,她(他)俩说,为了“解馋”,他俩也和我俩一起干过。说后我们三人都哈哈大笑,都说童趣好玩!
十、纳凉
我对夏秋两季晚上的纳凉也感兴趣。吃完晚饭后,当邻舍(即邻居)的大人出来往大天井的地上泼凉水时,我也会帮奶奶、姆妈端一盆水,洒到庭院大天井的四方地面上,等水被暑热蒸发干,大天井稍稍凉快时,奶奶、姆妈会端出靠背椅或藤椅,邻居家的伯伯、叔叔、婶婶等长辈(黄岩叫“大人”)也会端出躺椅、长板凳、椅子等摆放在大天井中,他(她)们坐在上面,摇着扇子,相互说着闲话,一起纳凉。我和西西哥哥及邻居的孩子刚开始纳凉的时候还会比较老实,坐在小板凳上仰望天空,要是天还没有黑,会看见上空有燕子和蝙蝠在飞翔,啄食空中的蚊子、飞虫。孩子多了则聚在一起,在大人周围跑着、闹着,相互嘻戏。等我俩不想玩的时候, 也会坐到放在奶奶或姆妈旁边的小板凳上,听她俩闲聊,或缠着她俩讲故事。这时她俩会指着天空中的星星,教我俩认星星,告诉我那几颗是牛郎星,那几颗是织女星,那几颗是北斗星,那颗是黄昏晓(金星)。
我记得当年十里铺的夜晚,没有污染,夜空黑蓝黑蓝的,明净透顶,明明暗暗的星星,一颗紧挨一颗,密密麻麻,闪闪烁烁,布满空中,数都数不清。它们中有像水勺一样的北斗星,它有七颗,四颗是斗勺,三颗是斗柄,闪烁在北方的天空。有三颗像扁担一样,呈一字形排在上空的牛郎星。有四颗像梭子一样,呈菱形排在上空的织女星。横列在这两个星座中间,有一条由许多细小亮点组成的白色云雾状的星带。奶奶指着天空上的星星告诉我,“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说人是“星星下凡”的,所以每当她看见夜空中有一颗星陨落,划下一条亮光时,会叹息说:“唉!凡间又一个人没了!”她有时会指着白色云雾状的星带说,它就是天河。她的这些活会引发我无限联想,我会两眼紧盯着美丽星空,听她讲述。唉!当年农村的星空,真的美极了,不像现在,我住在大城市,晚上仰望夜空,想寻找星星,只能看到被污染的大气加电灯的亮光,天空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每当这时,我就会怀念起童年时故乡纯净、美丽的夜空。
我坐在小板凳上,扒在奶奶膝盖上,深情地听着,听完后,还要叫她再讲。此时坐在一边的姆妈说话了:“不要老缠着奶奶,过来,妈给你讲牛郎星的故事。”听到姆妈要讲星星的故事,我会马上将小板凳移过去,扒在她膝盖上听。
姆妈说:相传很早前,有个叫牛郎的小伙子,放牛为生。一天,他在池边放牛,碰巧天上的仙女到池里洗澡。他在老牛帮助下认识了织女,两人产生了情意,织女便偷偷下凡到人间,嫁给了牛郎,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十分美满。可好景不长,织女下凡的事,被王母娘娘知道了,她派人强行把织女带回天上。牛郎急了,用扁担挑着箩筐,一头放着儿子,一头放着女儿,追上了天空。眼见就要追上了,岂知狠心的王母娘娘却拔下头上的金簪,在他俩之间划了一道天河,强行将两人隔开。牛郎、织女只好在河两边深情相望,哭泣流泪。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表达的就是这种心情。他俩忠贞的爱情感动了喜鹊,它们都飞来帮忙,千万只喜鹊在天河上搭了一座鹊桥,让牛郎、织女能过桥相会。王母娘娘对此也无可奈何,但只允许他(她)俩在每年七月七日相见一次。讲完牛郎织女的故事后,姆妈会指着天空呈一字形排列的三棵星说,中间最亮的是牛郎星,两边小些的是他挑着的子女,所以有人也把牛郎星叫扁担星。这条白色的星带就是天河。天河这边,呈菱形的四棵星是织女星,它是织女用来织布的梭子。
听到姆妈有滋有味地给我讲故事,西西哥哥也把凳子搬过来,坐在姆妈旁边一起听。此时姆妈对我说,有关星星的故事很多,你想听哪个?因为我跟奶奶住一起时,常听她讲“稻桶星”,即指着悬挂在正北方天空中七颗“北斗星”中四颗形似勺子的星星说,就是那四颗。姆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噢,奶奶给你讲的稻桶星,是北斗星的组成部分,那我就给你讲讲北斗星的故事吧。”
姆妈说:古代有一个秀才,聪慧过人,出口成章,由于长了一脸麻子,一条瘸腿,廷试没有通过。文章上交后,皇帝无意间发现了这篇写得十分出色的落选文章,问明情况后,决定亲自面试。等瘸腿秀才上殿后,皇帝看到了他的容貌和走路姿势,心中也不太舒服,但他的文章确实出众,心想我不能以貌取人,试试他的口才后再定。于是问他:“你的脸上为什么长了那么多麻子?”他回答:“回圣上,这是‘麻面映天象,捧摘星斗’。”皇帝觉得回答得好,又问:“你的腿为什么一瘸一瘸的?”他回答:“回圣上,这是‘一脚跳龙门,独占鳌头’。”皇帝听了很高兴。又问:“如今天下谁的文章写得最好?”他想了想说:“天下文章最好的是我的弟弟,可他也要我改文章。”皇帝听他对答如流很高兴,再次读了放在龙案上的文章,更令他拍案叫绝,立即决定点他为状元。所以北斗星也叫“魁星”。说到这儿,姆妈怕我听不懂“魁”字,解释说:“魁是才华出众,位居第一的意思。”并问我:“晓得了吗?”(黄岩话,明白了没有)见我点头后又说,所以好多地方为鼓励人们读书,都建有“魁星阁”或“魁星楼。”讲后姆妈指着在天空北面排成勺形的七颗星告诉我:“那就是北斗七星。因为它老是在北方,所以人们用它辨方向。如果人们在野地里迷失了方向,见了北斗星就能分出东、南、西、北,不迷路了。”说后她又加了一句:“北斗星在外国叫它为大熊星座,斗勺是熊身,斗柄是熊尾巴。”我和西西还想让姆妈再讲外国为什么要把它叫大熊星座? 姆妈说,你俩人小瞌睡多,跟你俩讲了这么多故事,时间够长的,该到睡觉的时间了,今天不讲了。她让西西哥哥领我回屋里睡觉,她们大人继续在大天井里纳凉说闲话。
正因为在夏、秋晚上纳凉时,我不仅能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还能趁大人有空闲,听他们给我们讲故事,所以我很喜欢纳凉。
十一、过大年
夏秋的白天、黄昏好玩,冬天也有冬天的乐趣。
冬季来了,因故乡在南国,气温不算太低,我上了中学,懂得气象知识后,知道十里舖最低的气温是零下六度,这样的时间不太长,也就十天左右,所以我们穿棉衣的时间也不长。老家有一句土话“一层夏布挡层风,三层夏布好过冬”,因此一般情况下,在冬季,我们穿一件夹袄,加一件外套就行。但到了数九天,气温降到零下后,露天水缸的表面会结上一层薄冰,梁家池的岸边也会结上薄冰。在这时,姆妈就得让西西哥哥和我都穿上棉衣、棉裤、袜子、棉鞋。身上穿暖了,可裸露着的两只小手还会冻得彤红。奶奶、姆妈或泾南见到了,会递给我俩一个“火曇”(黄岩话,即铜火炉),让我俩抱着暖暖手。
西西哥哥和我抱着“火曇”还会想着法子玩。玩的方法是,等露天水缸里的水面结上一层冰后,我俩会将“火曇”盖揭下,压在水缸里的冰层上,利用“火曇”盖边沿的温度,将这层冰化成和“火曇”盖大小的冰饼,取下后,再到镬灶(黄岩话,即锅灶)前向泾南要来“火钳”(黄岩话,即火筷),先将它插进灶坑里热一热,再拿出来,快速插到冰饼中间,“嗞——”地一声,冰饼中间烫出了一个小圆窟窿。西西哥哥会找根铁丝穿在圆窟窿中,提着它,到大天井中像滚铁环一样滚着玩。
我俩滚着冰饼玩的时候,会引来邻居们的男、女孩子跟上来玩。她拿上滚几圈,你拿上滚几圈。冰饼薄,气温高,滚着滚着,冰饼不是破裂了,就是溶化了。这时,西西哥哥又会领着我和孩子们跑到南大门外能晒到阳光的墙壁旁,将身体紧贴墙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成一排,接下来西西哥哥会将孩子们分成两组,分好后,他即对我们发布号令:“一、二,开始!”两组的孩子们你这边的往我这边挤;我这边的往你那边挤。两边的孩子为挤垮对方,都会使出吃奶的力气,加上冬日阳光的热量,一会儿大家都玩得混身热烘烘的,有时还会微微出汗,越玩越起劲。我们把这种游戏的名称叫“挤榨油“。冬日玩“挤榨油”真得劲。
冬天下雪后也好玩。故乡冬天下雪的次数不多,一年也只有
一、二次,有的年份还没有雪。正因为次数少,所以感到特别新奇。下雪后,树叶是白的,树枝是白的,天井里是白的,后门头外的裸露的稻田盖上了白雪,银装素裹,大地也变成了银白的世界。等雪停下后,我和西西哥哥立刻跑出家门,和邻居的孩子们在大天井中打雪仗,堆雪人。你抓一把雪扔到我身上,我抓一把雪塞进你的脖子。大伙的小手虽冻得发紫,也不觉得冷,只是嘻嘻哈哈的,闹得十分开心。等闹够了,又一起堆雪人。雪人的身体是圆锥形的雪堆,头是圆形的雪球。按上雪球后,西西哥哥让我回家,从镬灶前的灰堂里找几粒烧剩的黑炭来。我拿来后,他用其中两粒较圆的,镶嵌在雪球上面,当眼睛,留下的,用来画鼻子、嘴巴。旁边的一个女孩不知从那儿弄来一小张写对联用剩的红纸说:“西西,嘴巴不要画黑的,用红纸染吧。”另一个孩子也从地上抓起一抓雪,按在西西用炭画的鼻子部位。黑眼睛、凸鼻子、红嘴唇的雪人装扮好了。大伙儿看着、笑着,为集体的“杰作”而兴奋。有时,西西哥哥和我还会利用下雪天,大地被白雪复盖,麻雀找不到食物的时机,在自家的小天井里支起一个团箕抓鸟雀。我俩先在团箕下撒一巴谷子,准备等鸟雀进去啄食时拉掉支架,用团箕罩住它们。但由于我俩心急,往往没等鸟雀进去,就拉支架,而吓跑了它们。我俩抓鸟雀以失败归多,但在我记忆中,也曾用这种方法,逮住过一、两只麻雀。抓住后,我俩便将它关进鸟笼,但它在笼子里不吃东西,乱蹦乱跳,没过一两天就死了。堂兄伊河对我俩说“麻雀性子急,养不了的。要养就得抓小麻雀来喂养。”泾南则有不同看法,她说:“老话说,养不熟的鸟。不管是大麻雀、小麻雀,都养不了。”不管伊河、泾南怎么说,抓麻雀也是下雪天,玩的一个内容。所以对我说,冬天下雪的日子里,也有无穷的乐趣。
冬季,对我说最高兴的事莫过于过年。
不知怎么搞的,儿童时代,觉得“年”和“年”之间相隔的时间显得特别长。盼呀,盼呀!好不容易盼到腊月,入腊后我就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还时不时问奶奶、姆妈、泾南:“那天过年?怎么还不快到?”等呀,等呀,总算等到快过年的时间了。这时,好多高兴的事情接蹱而来,可把我乐坏了。
第一件事是磨粉。石磨按放在我家小天井北端的过厅里。经常是泾南推磨,姆妈或奶奶在旁边加米,我则站在旁边观看。有时来了兴趣,我也会上去抓一把米,把它扔到石磨的孔中,可是由于人小,个矮,胳膊短,往往将它撒到了米粉中。姆妈就喊:“去,去!别添乱!”将我轰跑。
第二件事是做年糕和麻糍(也叫糍耙)。这个活计要出大力
气,只能请短工。姆妈或奶奶经常请大奂哥和他的弟弟小奂哥来干。他俩的家住在十里舖上保(也叫“上店”),离我家一里多地,家里经常请他俩当短工,请的次数多了,成了熟人,一叫准来。年糕和麻糍不仅原料不同,形状也不相同。年糕的原料是晚米,麻糍的原料是糯米;年糕是长圆条形的,麻糍得先在板上摊成大圆饼,再切成方块。做的工序是先在大锅中把米蒸熟,再搬到於家后院公用的大石臼中捣烂,然后拿回家放在木板上挤压、切开、揉搓而成。他俩做年糕和麻糍的时候,我爱站在旁边。目的不是帮忙,而是解馋。等他俩揉捏得差不多时,我会上去抓上一把,塞进嘴巴。咬起来“硬纠纠”的,好吃!大奂哥和小奂哥和我很熟,看见了也只笑笑,从不干预。
第三件事是自制过年的零食:做“烤糖”(北方叫冬米糖或萨其玛),炒花生、炒薯条、炒大豆、炒豌豆。做“烤糖”的事,大奂哥或小奂哥干不了,得另请高明。来人得先将糯米放在大锅中炒熟,倒到木板上,再浇上“糖引”(糖稀),用手搅拌,搅拌好后,摊开,切成小方块。讲究的,还要在上面撒上炒熟的花生米、红花和青丝,再切成小方块。因为对做“烤糖”的短工不熟,我不敢要,也不敢拿,只站在旁边看,往肚子里咽口水,解解眼馋。花生等炒货不请短工,由泾南做。她将早已贮存的铁沙倒到厨房的炒菜锅中,再将要炒的花生、薯条、大豆、豌豆分别放进去。这时,我就会跑进厨房,在一边等着,见泾南炒好、盛出后,赶忙伸手抓一把,抓了就跑。此时,泾南会在后边喊:“小心,别烫着手!”我可不管这个,拿了就往嘴里塞,虽然烫得“希溜、希溜”地嘘气,但还是要吃。
第四件事是置办“年货”。“过了腊八就是年”,十二月初八喝腊八粥后就得置办年货。老百姓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买东西,这时,不管家境好坏,都得“破费”一些,只是置办“年货”的种类不同、多少不同、质量不同而已。这时,我们家会到城里或十里舖街年货市场上买些猪肉、板油(即未熬成油的猪油)、带鱼、黄花鱼……等自家没有和做不了的食品。除了上述食品外,家里还要买一些供天地、祖宗的香、腊烛等。置办“年货”是姆妈和泾南的事。
准备好年货后,就忙开过年的事。
第一件是大扫除,黄岩俗话说:“廿三、廿四掸篷雍、廿五、廿六送长工。”说的到了农历十二月廿三、廿四这两天,家家要掸去经年的灰尘、积垢,进行大扫除,把家里所有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过大年。像我这么一点儿大的幼童,是干不了事的。我感兴趣的是廿四日晚上祭灶王爷(灶神)的活动。这天晚上,家家要在灶间锅台贴有灶王爷的地方,点上香、烛,放上一盘糖果,其中麦牙糖是不能少的。因为麦牙糖有粘性,传说灶王爷吃了它,把牙齿粘住了,在玉皇大帝面前汇报老百姓情况时就不能说三道四。老百姓是想用这种方法“行贿”,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看来菩萨也不干净。我对这不感兴趣,因为“平安”、“不平安”和孩子关系不大,我感兴趣是,供灶王爷的糖果上供后,会分给我们吃。虽然民间有一种说法,说吃了供灶王爷的糖果,人会犯迷糊。我可不管这一套,给我就吃,多多益善。
接下来,对大人来说,各有各的想法,但对我来说就只记住一个“吃”字。
供灶王爷后不久,在十二月底前还有一次祭天活动。我住的四合院中,每家都要在自家门口廊檐下的台阶上放一张八仙桌(四方桌),桌子的一边挂上有颜色的桌布。桌上放上鸡、鱼和用年糕做的象征性的猪头(也有真的)等祭品。再点上香、烛。先是奶奶、姆妈等大人跪拜,接下来是让姐姐、哥哥们跪拜,最后是我。大人跪拜时,嘴里叼叼咕咕要念祝辞,孩子们只要跪在拜塌上,双手合十,拜几下就可以。轮到我时,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拜了几下。祭了天地,还要祭祖先。祭祖先的地方是二楼北房正中,我们叫“中堂”的房间里。这间房子的北墙跟有神龕,上面放着我们任家和对门於家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牌位,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不住人,平时也不开门。祭祖先时,先要将八仙桌搬到“中堂”,再放上祭品。祭拜的仪式和祭天活动一样。完成了这两项活动后,祭品中的食品要做了给我们吃。因为用祭天、祭祖先食品做的饭菜,比平时种类要多,质量要好,也好吃。我感兴趣的是“吃”,惦记着的还是这个“吃”字。
“过大年”的活动中,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年三十”、“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元霄节。
黄岩说的“年三十”,就是除夕,遇农历小月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大月在三十日。对我这个幼童,可不管什么小月、大月,都一样过年三十。到了这天下午,奶奶、姆妈、三叔三家一起先在过厅爷爷、奶奶的大相片下的八仙桌子上,放上年糕等祭品,叫“上祭颜”。“颜”即“颜面”,画像、照片。“上祭颜”即供画像。这项活动不需后辈磕头,我只在旁边看热闹。我在乎的是“年三十”这份热闹劲。“上祭颜”后,姆妈、泾南开始在“镬灶间”里忙碌起来,她俩先商量好饭菜的种类。饭,简单,只要把年糕切成片,在饭锅里蒸热、蒸软就行。菜就复杂了,不像平时,在大饭锅里蒸上咸菜、菜干、虾酱……等,再在旁边的小锅里炒个芥菜就行。“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不能随便,要吃“八碗”,也就是八种菜。“八碗”内要有平时不大吃的鱼、肉等佳肴,所以姆妈和泾南事先要商量。两人商量好后,姆妈在“镬灶间” 的锅台上掌勺,泾南在灶下烧火。
我家“镬灶间”里有放碗筷的“介厨”(碗柜) 、烧饭做菜的“镬(huo)灶”(锅灶) 、吃饭的方桌。“镬灶”上有一大、一小两口锅,大锅做饭、蒸熟菜,小锅炒菜,灶膛朝西。灶膛西面还有一溜放柴的地方,灶膛和放柴的地方用一条长凳隔开。那时用的柴火有柴爿、“茛蓟”(Lang ji)、稻草、谷糠。烧火时先在灶膛里架好柴爿,用火点着,让它慢慢燃烧,再住里添稻草、“茛蓟”或撒谷糠。烧饭、炒菜的水要到“水缸间”里的两口大水缸中舀出来。这两口大水缸里存放着由小奂哥从六角井中挑来的井水。为什么家里的人要让小奂哥从六角井中挑水,而不就近到梁家池去提水呢?因为梁家池附近的住户,经常在池里洗衣、洗菜,甚至于洗涮马桶、便盆,饮用梁家池里的水很不卫生,所以,姆妈才让小奂哥从六角井中挑水。六角井在乌龟屿山下,离我们家有两公里左右,我们家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挑不动,所以要请小奂哥挑来存放在两口水缸里,再慢慢用。我家都在“镬灶间”做饭做菜。夏季,灶堂太热,我是不去的,冬季天冷,我爱往灶堂前钻。泾南坐在灶膛前的长凳上,往灶膛里添柴草。我坐在她旁边,看着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焰,时高时低地发出红光,烤得混身暖烘烘的,十分“写意”(黄岩话, 即“惬意”,舒服的意思)。高兴了,我也会帮着往灶膛里添把“茛蓟”,撒把笼糠。等到饭菜做得、摆好,我走出灶膛,跪在凳子上,和姆妈、哥哥、姐姐,泾南一起吃放在饭桌上的“八碗”——丰盛的年夜饭。
吃完年夜饭,我们这些孩子还要和大人一起“守岁”。奶奶、姆妈、三叔、三婶和泾南等大人要坐在过厅里说说话,我和四哥、华姐、东东哥哥、西西哥哥还有几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则到各个房间转转、聊聊,等玩累了,就闹着要睡觉。大人们听见后,叫我们先别睡,等放了“关门炮”再睡。一听要放鞭炮,我又来了精神。奶奶、姆妈、三婶等长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炮仗”(爆竹),和哥哥、姐姐、堂兄等走到大天井自家的门前,把“炮仗”交给堂兄小平哥哥、伊河哥哥和我的四哥。他们仨人拿着,用香头点上“炮仗”的药捻,等药捻发出吱吱响声时,才用力甩向天空。“炮仗”在大天井上空炸出一道亮光,“叭”地一声,清脆、响亮,放三次后,放“关门炮”仪式才算结束。差不多同时,我也会听到邻居和村子各处都会响起“叭”、“叭”、“叭”的“炮仗”声。“爆竹声中一岁除”,标志着今年已圆满地结束。此时,各家才关上房门,长辈们想“守岁”的,就继续围坐在过厅的“八仙桌“旁,就着桌上微弱的菜油灯亮光继续闲聊,不愿意的,也就随同子女各回各的住房。
我和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回房后,关心的是压岁钱。姆妈在此前,早已将压岁钱放在枕头底下了。别看钱数不多,但在当时的农村,几分钱都很宝贵。我年龄小,不太在乎钱的多少,只要有,就高兴。
第二天清晨,我被远远近近噼咧啪啦的爆竹声惊醒,知道大年初一到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我高高兴兴地钻出被窝,早已起床的姆妈,帮我穿好衣服,外套一件干净的衣服,戴上一顶有红绒球的毛线帽。告诉我:“过年了,别忘了给奶奶、三叔、泾南等长辈拜年,给邻居的长辈问好。”我穿戴、洗嗽后,先跟着东东哥哥、西西哥哥下楼看放“开门炮”,看后回厨房吃早饭。大年初一的早饭也和平日不一样, 喝的是枣粥,吃的是年糕。吃年糕,是因为“糕”和“高”同音,表示吃了年糕,今年会万事如意,步步高升。粥也有讲究,里面放有红枣和麻钱。红枣在一大锅粥中只有几颗,麻钱更少,只有一个。谁的碗中盛了红枣,预示新的一年中有好运,盛到了麻钱,则预示新的一年中有好财运。哥哥、姐姐都希望盛到麻钱,我小,不懂财运对我有什么好处,只希望能盛上红枣,甜,好吃。可偏偏有一年我的碗里盛了一枚麻钱。哥哥、姐姐们嘻嘻哈哈笑着对我说:“伊临,恭喜发财,你今年大吉大利啦!”我却说:“谁要,我给谁,我要红枣。”姆妈听见笑了:“小儿子,你傻,别人要它都要不到,你却要给人。谁的碗中盛了麻钱,大好运就是谁的,你把麻钱给了别人,好运也到不了别人手中。你要吃红枣,就让泾南到粥锅中挑挑(即找一找),还有没有。”
吃过早饭,东东哥哥、西西哥哥领着我,先到奶奶房间,给她老人家磕头。奶奶见大份(即大儿子)家的三个孙子给她拜年来了,笑着说:“别跪下,别跪下,心意到就行。”我们三个小兄弟还是跪下磕了个头。奶奶把我们扶起后,一人给了一小把炒花生,几块“烤糖”或“番薯京枣”(煮熟晒干的薯干)、“番薯泡婆”(晒干后炒熟的薯干)。从奶奶处回到自家房间,我仨又给姆妈磕头拜年,姆妈也给我仨炒花生、炒大豆、橘子和“烤糖”等食品,嘱咐省着吃,不要一下子吃完,挣坏了肚子。东东哥哥可不管这一套,另食到手后,三下五除二,不到半天,全进了肚子。西西哥哥和我听了姆妈的话,向她要了一个小铁盒,把“过年货”(过年,长辈给的另食)全放在里面,今天拿出几粒炒大豆,明天拿出几颗炒花生或“烤糖”,慢慢吃。东东哥哥见到了,就向我俩要,我俩就给他一粒炒大豆,或一颗炒花生。姆妈见到后,说:“东东是倒穴吃(一窝端,),西西和伊临是老鼠食(像老鼠吃东西似的,形容节省)。”
正月初一这天规矩还多着,什么这天不能吵架啦!不能往地上拨水,要将洗脸水倒在事先准备的大木桶中啦!不能扫地啦!不能动针、线、剪刀、尺子,缝补衣服啦!不能洗衣服啦!……既然长辈们都这么叮咛,我们跟着做就是,何况这许多“不能”中,只有不能吵架和不能往地上拨水和我们孩子有关,其它全和我们这些孩子没有关系,我们只管吃、玩就是。
解放前过大年的时候,一些穷苦人家来要饭的也不少。只要有人来,奶奶、姆妈、泾南就会给他(她)们一、二块年糕。
除了要饭的,还有“打莲花落”的。他们几个人一起,有的拿快板、有的拿一端包着牛皮的长竹筒,来到门厅或“中堂”下的大厅里。拿快板的打起了快板,拿长竹筒的敲起了牛皮。快板“刮嗒、刮嗒”响,牛皮“嘣洞、嘣洞”响。随着这两种响声的和谐配合,他们嘴里也念念有词,唱起了“莲花落”。
“三十三天天上天,白云旁边出神仙,神仙原是凡人变,只怕凡人心不坚,总叫凡人心来坚,个个给你做神仙。
锣鼓敲打闹盈盈,廿四个神仙显本领,上八洞神仙都要请。
头一位神仙汉钟离,头戴一顶凡皇帽,身穿一件黄金袍,龙头拐杖向前翘,银白胡须左右飘,一把掌扇拿了牢,掌扇上面有法道。你楼房只管造得高,保佑你大风大雨都牢靠。
……”
见“打莲花落”的来了,我和邻居的孩子都会围上去看热闹,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唱词,但他们这种敲打、说唱的形式,对缺少文化生活的农村孩子却很有吸引力。我们围着他们,精神专注,呆呆地看, 静静地听,直到他们说唱结束,拿着铜锣要吃的时候,我们就快快跑回家,向大人讨要。奶奶、姆妈、泾南听说我要替“打莲花落”的要东西,就会比给乞丐的大方,拿出半根或一根年糕,让我送给他们。
过大年,一直要过到正月十五。初二中午吃“窝二”,所谓“窝二”就是在初二中午要做一窝大杂烩的菜,菜里放白菜、粉条、绿豆面、猪肉块……什么都放。做好后,泾南给我们一人盛一“海碗”(大碗)。初八叫“上八日”,是成年妇女提着香篮到庙里拜菩萨、烧香,“赶八寺”的日子。这天奶奶不去庙里,她只在自个儿的住房里,给供奉在梳妆台上的观音,上香,磕头。大人们也有在“上八日”走亲戚的。我记得,小时和西西哥哥上八日在后门外橘园里玩,常常会见到大泥路上,有大人领着成群结队穿红着绿的孩子,从十里舖走向土屿;从土屿走向十里舖。我问西西哥哥:“他们干什么去?”他回答:“走亲戚。”
在过年的气氛中,我和东东哥哥、西西哥哥玩到了正月十四和正月十五,我们叫“正月半”时,又有让我仨高兴的事。
正月十四的晚上,要点“间间亮”,“间间亮”是指这天晚上所有房间都要有亮光。所以到了正月十四的晚上,奶奶、姆妈、泾南和三叔家先在住屋的每个房间点上蜡烛,再拿上香、蜡烛到后门头外边的橘园里去点。我仨和堂兄弟妹也跟着去凑热闹。一出后门头,赫!那才叫好看呐!只见田野里,家家的橘园里都插上了点着的蜡烛。此时的田野中,因为稻子已经收割,橘园和橘园之间没有东西阻挡,看上去,橘树下烛火闪闪,万烛竞放,分外明亮。
正月十五是“元霄节”。这天下午,家家又开始忙碌起做吃的东西。有的做汤圆(元霄),有的做“硬来圆”(骡打滚),有的做“糟羹”或叫“绺糟羹”,也有做“山粉参”的。所谓汤圆就是用糯米粉做皮,包上陷的元霄。所谓“硬来圆”,就是先将糯米粉揉搓成条状,再切成小块,放在沸水中煮熟,捞出来,放在事先准备好加了红糖的黄豆粉中,摇动着,让它粘上一层甜黄豆粉。所谓“糟羹”就是把“山粉”(番莳,也叫红薯粉)放入开了锅的沸水中,同时放上红枣、花生、荸荠块、芋头丁、红萝卜块等作料,先用勺子死劲搅拌,等变成糊糊状的粉羹时,再放上红糖(有时也放盐,做成咸的)。所谓“山粉参”,是把红薯粉用少量的水掺和后,倒到锅中,烙成面饼状的东西,再盛出来,摊放在案板上,切成长条,放到沸水锅中再煮,等快熟时,加上红糖。这种煮熟的用红薯粉做的长条东西就叫“山粉参”。吃起来又甜,又有劲。黄岩说:“咬着硬纠纠”,挺有嚼头。
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家做汤圆和“绺糟羹”。奶奶做“山粉参”。
我先在家里吃汤圆和“绺糟羹”,吃完后,又跑到奶奶处“刨饭”、“打牙祭”(黄岩土话,白吃东西的意思),吃“山粉参”。奶奶见我来了,会从自己碗中拨出一点给我。姆妈看见了就喊:“伊临,刚在自家吃饱了,怎么又吃,小心挣坏肚子。”奶奶为我打马虎眼:“小孩的肚子是无底洞,吃不坏,再说我只给了一点点。”
等全家吃完后,姆妈拿出用白纸糊的白兔笼、荷花灯、长灯笼,帮我们在底盘插上小蜡烛,点着后,分给东东哥哥、西西哥哥和我。嘱咐东东哥哥:“带西西、伊临出去玩时,别疯跑,小心点,不要让风吹着了灯笼!”
我们三人边答应着,边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跑出家门。我仨先在大天井里玩。在此前后,也有邻居的孩子提着灯笼到大天井中玩。大家见面后,先是相互攀比,看谁的灯做得好,谁的好玩。一会儿后,又相约着跑出大门,穿过梁家池南边朝东的弄堂,走到十里舖街。此时,街上热闹极了,好多家店铺门前都挂上了灯笼, 家家孩子的手里都提着灯笼,有鱼灯、龙灯、白兔笼、荷花灯、圆灯笼,扁灯笼……等等。孩子们笑着、跑着、闹着,正玩得起劲时,听见有人喊:“放水灯了!”东东哥哥又领着西西哥哥和我,随着大伙跑向梁家桥,趴在桥栏上俯视长大河,只见河水上飘浮着灯,有荷花灯,有用橘皮做的小橘灯…….这些灯从南往北顺流而去。此时,月亮也来凑热闹。十五的月亮,分外窈窕,它高挂在没有污染的天空,倒映在大长河的河水中,滚圆的、雪白的,像个大铜镜。等玩够了,东东哥哥才带着西西哥哥和我回家。
一年最是过年时,吃、穿、玩、乐样样齐。我们在高高兴兴、吃喝玩乐中又长了一岁。
十二、雷雨和洪水
从上面的记述中看,好像故乡的天,永远是睛朗的,如这样理解,那就大错特错了。黄岩是浙江省中部的一个县,在东海边,属海洋性气候,少不了风雨,台风来时,雨会下得很大。当地有关气象的谚语中就有雨和洪水的内容,如“没过惊蛰晌雷霆,一日落雨一日睛, 睛睛落落到清明”,“雷雨隔座山,大浪(即“阵雨”)隔条河”,“顺风雷雨,逆风大浪”,“白露汤,汤个精打光”,“夏雾山头火,秋雾雨淋头”,“秋雷仆仆,大水没屋(涨到房间里)”等,从这几句民谚中可以看出:雷雨来得很早,农历正月就有可能出现,秋天也会下大雨,发洪水。
儿童时代,我怕打雷,也不喜欢下雷雨。下雷雨前,天气闷热,那怕坐着不动,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也会从汗毛孔(黄岩话)冒出,何况我们这些好动的孩子,光着脊梁都会汗流浃背,如身上穿着二道背心,背心上的布会前胸贴后背,浑身湿漉漉的,像水浇过一样。这时,想出去玩,奶奶、姆妈、泾南会对我说:“先别出去,看样子要下雷雨了”。固不然,在她们说后不久,原来还是晴空万里的蓝天,会突然刮起一阵撼树惊木的大风,大片乌云眨那间拉上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道曲曲折折的亮光会突然间划破乌云,一阵“轰隆隆”的炸雷会从天而降,响得地动山摇,房屋都会随之颤抖。这时,奶奶就会对我说:“闪电是雷婆用手中照妖镜照的。雷声是雷公用铁榔头砸的”。正说着又一声炸雷响起,我忙用两手捂住耳朵,奶奶看到我害怕的祥子,安慰道:“雷公、雷婆是霹坏人的,你小小年纪又没有做坏事,怕什么?”听到奶奶安慰,我即放开捂住耳朵的手,可我知道,有时,儿童哭得哄不住时,大人仍然会用“再哭,雷公会霹死你的”这类话来吓唬他。还真灵验,孩童听说后,还真吓得不敢哭了,由此可见当地雷电的威力。
随着惊雷、闪电而来的是“泼喇喇”的瓢泼大雨。下大雨了,出不去了,我只好呆在家中,站在二楼窗口观看。雷雨的雨滴很大,打得瓦片“滴答”作响,不一会就会看到瓦沟上流下的水,“像天倒下来的”一样,都流直了,说它似瀑布也不过分。瓦沟水流速快,相互联成片,织成了雨帘,不大一会,小天井就变成了小水池。雷雨来得快,停得也快,有时不到一小时就会停息,此时太阳又会拨开乌云,重新照射大地,一会儿,小天井的积水就会通过阴沟排光,原来的湿地在阳光照射下,冒出热气,不大一会即干,我又会高高兴兴地跑出房门,找邻舍的孩子玩去。雷雨停下后,还有让我高兴的事,就是稻田田梗上会长出一种黄岩叫“天雷仁”的蘑菇,用它炒菜、烧汤,味特鲜。所以有时下雷雨后,西西哥哥和我会赤脚跑到后门头外的田梗上去采摘。因为我俩都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所以也不怕稻叶上的雨水湿身,不一会就会采摘到一大捧回家。
老百姓不怕雷雨,怕的是雷雨夹阵雨和台风夹大雨。民谚有“雷雨夹大浪(阵雨)落个没拿孩(即“下个没完没了”)”。有时风停了,雨还不住地下。时间一长,就会 “发大(度)水”(即洪水)。来洪水时,天阴沉沉的,不仅大天井会变成水池,围墙外的田洋(黄岩话,即大片稻田),也会变成一片汪洋。我站在小楼里向西看,只见窗外原来碧绿的稻叶全淹没在水下,只露出一点点叶尖。此时,奶奶、姆妈、泾南就发愁,她们会自言自语地说“大水什么时候退呀!”尤其在农历七月末白露季节发大水,更让她们耽忧,因为民谚说“白露白迷迷,秋分晚稻齐”,此时晚稻已差不多成熟,如果发大水,不仅会把成熟的谷粒泡发芽,还会泡掉谷粒,让人颗粒无收,因此碰上白露季节发大水,她们就会提心吊胆地说:“白露汤,汤个精打光”,害怕收不上粮食,全家吃饭都会成问题。
吃饭是大人操心的事,我们孩子可不管这些,当下雨的时间久了,雨水来不及退走,让大天井变成了水池,水淹进房间时,我们却十分高兴,赶紧找出木头做的“浴桶”(即澡盆)和门杠,把“浴桶”放进水中,人坐到里面,用门杠撑在地上,“浴桶”就变成了小船。我们将它撑到大天井的水面上,招呼邻居的孩子,让他们也坐着“浴桶”出来。我们在大天井的水面上,有时比谁撑得快,有时打水仗。打翻了“船”也没有关系,因为天井中的水最深也淹不到小腿肚,掉下去后,了不起湿了衣裤,又不危及生命,怕什么。
因为村子就在长大河西边,水系发达,只要雨一停,洪水也就呆不下去,了不起再过一天半日就会退光。
萌童时期,只要吃饱饭,什么都好玩。
姆 妈 晚 年在华姐家的相片
十三、启蒙教育
1942年秋,小哥哥西西跟着华姐和东东哥哥到离家两公里左右的樊川小学上学去了,家里没有孩子和我玩,我只好独自一人在大饭厅西面的小花园里看看花,拾几块铺在地上的小石子打停在梧桐树枝头上的小鸟。孩子一个人玩总觉得没有劲,不如和西西哥哥一起玩有滋味。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会找堂弟、堂妹和邻居的孩子玩,玩腻了我又会跑到姆妈跟前,黏糊着,叫她和我做游戏,叫她给我讲故事。
姆妈个头比较高,在妇女中算得上高个子。她长方脸,颧骨突出,颜面慈祥,头发向后梳,在后脑勺挽了个绾儿。她常年穿一件玉白蓝颜色的大襟衣服。她的脚属于“解放脚”——缠过脚,但没有缠成功,比缠脚的要大,比没有缠过的要小。看惯了奶奶和泾南的小脚,和她住一起时,很奇怪,问她原因,回答是小时外婆给她缠过脚,但没有成功。她接下说,没有缠过脚的人不知道缠脚是十分痛苦的,你想想, 本来小孩的脚在发育长大, 硬要用布把 它缠得紧紧的,不让长,那个痛呀!所以外婆给她缠脚时,她哭着、喊着,不让缠。哭闹了几天后,外婆也不再勉强,所以没有缠成功。
在我缠着姆妈,让她和我玩的时候,只要有空闲,她会让我坐在她大腿上,说:“咱俩玩拗(ao)虾罾(zeng)吧”。说后用两手捧着我的后脑勺,叫我往后仰,等我仰到一定倾斜度后,又用双手把我拉回来。我后仰、被拉回,又后仰、又被拉回,如此循环往复。此时姆妈会念叼:“拗虾罾,叠力卜,拗根黄鱼(黄岩话念n)炒猪肉(黄岩话念忸niu)。大(黄岩话念“度”)份分一点,小份分一点,留下的放在介厨(下面放碗,上面放食品的柜子)角落头,叫老猫汰及开(叼去了)。”有时,她还会让我坐在对面,叫我伸出两手的手掌,她先用右手掌拍我的左手掌,再用她的左手掌拍我的右手掌。边拍边念:“光光锵,做舀麻糍过年夜(除夕)。大人双打双,小人两边扒,麻糍角落头垫桌脚。麻糍中央好(准备)请客,麻糍头头给你爸(黄岩话念“ban”)。”玩得高兴了,我也会跟着念。等我念熟后,我对姆妈说:“我会了,我来念。”姆妈回答:“行,你来念。”就这样,我俩继续玩着,直到我腻烦,不想玩了,才停止。
姆妈是师范生,和我父亲结婚前当过小学老师。她见我会跟着背民谣了,就动起对我进行启蒙教育的念头。她对我的启蒙教育倒不是像现在的人一样,害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因为当年农村也没有这个概念,只是她当教师的习惯使然。一般情况下她会利用晚上、早晨,教我背几首浅近的诗歌。记得一天晚上,月亮透过东窗,照得满屋通明瓦亮。此时,我们已上床了,但还没有睡,姆妈隔着蚊帐靠在床头,我趴在她旁边和她玩。姆妈指着照得满屋亮堂堂的月光问:“你看见月亮光了吗?“我点点头。她又指着撒满月光的地板问:“你看地板白白的吗?“我回答:“雪白的,亮汪汪的。”姆妈又问“像不像在地上下了一层霜。”我没有这么丰富的想像力,摇摇头说:“看勿来(黄岩话“不懂”的意思)。”不管我懂不懂,姆妈说:“我教你背一首唐诗。”我也不懂什么叫唐诗,只盯着她看。姆妈说:“你听好了。”接着就念起李白的《静夜思》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念完后对我说:“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我不懂诗句的意思,只依样画葫芦,跟着姆妈背,如果背错了,她会立即纠正,让我重背。因为《静夜思》很短,教了一会,我就能背了。第二天晚上,姆妈对我说:“今晚不背了,我给你念一首儿歌。”我斜靠在她身上,听她念:“月亮亮光光,贼来偷酱缸,抓住头髪看看,原来是个和尚。”等姆妈念完了,我仰起小脑袋问:“姆妈,和尚不是光光头吗?怎么能抓住头髪?”姆妈笑着表扬我:“不错、不错,还能动脑筋想问题。”她又告诉我这首童谣讲的全是反话。你想想,小偷都是趁黑夜,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来偷东西,那会在月亮亮光光时来偷的?贼偷的都是贵重、容易拿的东西,酱缸这么大,这么重,即便拿了,也搬不动。小孩子晓得动脑筋了,不错。听到了表扬,我美滋滋的,更来劲,要求姆妈再教别的诗歌。可能出于对女英雄的偏爱,姆妈应我的要求,开始教我背难度比《静夜思》大得多的南北朝民歌《木兰辞》。在教我背《木兰辞》前,姆妈先对我讲花木兰替父从军,抗击外族立功的故事。讲后她会感叹地说,花木兰替父从军是尽孝,抗击外族立功是爱国尽忠。做人就应当和花木兰一样,既要爱国又要爱家,做到忠孝双全。讲完后开始逐字逐句教我背诵。《木兰辞》不如《静夜思》浅近、顺口,我背起来很费劲,经几天努力,也背会了。
小哥哥西西在姆妈教我背《木兰辞》的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旁边,要是我背错、或背不出来时,他会提示一下。估计他早已背会了,因为西西哥哥为我纠错时,姆妈会说:“西西聪明,背得比你快。”
背了《静夜思》、《木兰辞》,姆妈又找机会教我数数。她把我叫到跟前,伸出一个手指对我说:“这叫一”,伸出二个手指对我说:“这叫二”,伸出三个手指对我说:“这叫三”,一直到伸出两个手掌让我数手指,告诉说:“这是十。”等我学会认1至10的数字后,姆妈又开始教我加、减法。她先伸出一个手指,接着又伸出一个手指问我:“在你面前有几个手指?”我数后回答:“两个。”姆妈笑着表扬:“不错,这就叫加法。”接着她缩回一个指头,问:“这会儿,你面前还有几个手指?”我回答:“一个。”姆妈又笑着表扬:“不错,这就叫减法。”就用这种直观方法,姆妈教会了我1到10的加、减法。
上述活动,大约就是今天人们讲的启蒙教育吧。
十四、没有成功的第一次上学。
可能因为我老在家黏糊人,让姆妈干不了家务,也可能我已学会数数和浅近的加、减法,会背几首古诗。当然也不排除我家孩子上学都比较早,我知道小哥哥西西就是五岁上的学。1943年春天,在我虚岁六岁(实为五岁)时,姆妈就让上小学六年级的华姐带着我,和两个小哥哥到樊川小学上学。
我 背 上 家 里 缝 制 的 蓝 布 新 书 包 , 跟 着 他 们 高 高 兴 兴 地 去 了。
樊川小学是当时当地一所老学校,离十里舖约四华里。四华里对成人和大孩子来说,不算太远,但对刚刚五岁的我,就不那么容易,所以走在路上时,我还时不时叫华姐抱我走一段路。就这样,走走抱抱,抱抱走走,我跟着华姐和两个小哥哥,进了校门。
我记得樊川小学进门后有一个前院,道边种着几棵古老、高大的柏树,前院后边是一栋教学楼,楼北面是一个大操场,四周围着围墙,墙根也种着一排柏树。走进教学楼后,华姐送我进教室,嘱咐我听老师的话,好好上课,不要调皮,见我点头后就离开我,上她的课去了。
按照华姐的嘱咐,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课桌后听老师讲课。前三节课,都上得很好,没有出问题。到第四节上“唱游”课时,问题出来了。“唱游”课,顾名思义是唱歌和游戏,应当是适合儿童特点的课程,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到活动时,我老跟不上同学们的节拍,感觉很生疏,很委屈, 竟嚎啕大哭起来。老师拿我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一人站在旁边哭,一直哭到下课都没有息住。大概听到哭声,下课后华姐跑过来看我,问我为什么哭?我也回答不上。华姐只好把我抱起来,哄我别哭。
因樊川小学离十里舖较远,上学的是四个孩子,除华姐外,我五岁不到,西西哥哥六岁多,东东哥哥八岁多,都是小孩,加上中午休息时间短,回家吃家既不方便,时间也不够,所以每天午饭都由泾南送给我们。这天,在我们四人吃午饭时,华姐和泾南商量,说我只有四岁半,年龄太小,适应不了学校的生活,还是让她带我回家去,等稍稍长大后再上。就这样,吃过午饭后,泾南把我带回了十里舖,直到这年秋季新学年的开学,我一直在家玩。
来源:央视线
标题:喜迎中秋特别报道著名作家-任伊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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